等待的时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吴普同从最初的兴奋,到百无聊赖,再到被饥饿和困倦侵袭。他靠着棉包,迷迷糊糊地打着盹。父亲则一直沉默地站着或蹲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偶尔望向队伍前方和验级员时,眼中才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那根长长的、冰冷的铁签子,成了悬在所有交棉人心头的一把尺子,决定着他们一年汗水的最终价值。
日头偏西,影子被拉得老长时,终于轮到了吴建军。
验级员是个四十多岁、面无表情的男人。他走过来,同样用手按压了吴建军的几个棉包,感受着紧实度。然后,他拿起了那根让吴普同心悸的长铁签。
吴建军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吴普同也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
“噗嗤!”尖锐的破布声响起。铁签子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一个棉包!旋转,抽出,带出一小撮棉样。
验级员捻开,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
接着,又是第二签,第三签……他在不同的棉包上都取了样。
吴普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父亲吴建军紧抿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验级员的手和脸,试图从那上面读出任何信息。
验级员捻着最后一撮棉样,眉头似乎微微皱了一下。吴普同的心猛地一沉。终于,验级员抬起头,声音平板无波:
“三级。过秤。”
吴建军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下去了一丝。没有争辩,没有恳求,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三级,虽然不是最差的四级(等外级),但也绝不是他们期望的好等级。这意味着到手的钱会少一截。
过秤的地方就在旁边。巨大的台秤像钢铁怪兽一样蹲在那里。吴建军和验级员以及司磅员一起,费力地将一个沉重的苫布包抬上秤台。司磅员拨动着秤砣,高声报数:“一百三十七斤半!”
吴建军又和司磅员一起,将棉包抬下来,搬到旁边。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每一个棉包过秤,司磅员报出的数字,吴建军都听得极其认真,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计算着什么。吴普同看着父亲额头上滚落的汗珠,看着他因用力而涨红的脸颊,看着他一次次弯腰扛起那沉重的包角,心里那股沉甸甸的感觉又回来了,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六个棉包终于全部过完秤。司磅员在单据上飞快地写着,然后撕下一张递给吴建军:“去财务室结账。”
吴建军接过那张盖着红章的纸条,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眼神晦暗不明。他拉着吴普同,离开喧嚣的过秤处,走向旁边一排平房中的一间。
财务室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的味道。一个戴着眼镜的会计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吴建军默默地把单据递进去。会计接过去,核对了一下,又在算盘上拨弄了几下,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叠钞票,数了又数。
“吴建军,棉花,净重八百二十六斤四两,三级棉,单价一块一毛二……喏,一共是九百二十五块五毛七分。”会计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从一个小窗口里,递出一小叠钞票和一些零散的毛票、分币。
吴建军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棉絮和泥土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叠钱。他低着头,极其认真地一张张数了一遍,又把毛票和分币数了两遍。动作缓慢而凝重,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什么易碎的珍宝。数完,他仔细地把钱卷好,揣进棉袄最里层、贴着胸口的口袋里,又用手在外面按了按,确认放好了。那叠钱并不厚,揣在怀里,似乎并没有增加多少分量,但吴建军的神情,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力气,显得更加疲惫。
“爹,钱拿到了?”吴普同小声问。他不太明白那些钱的具体意义,但知道那是爹娘辛苦一年换来的。
“嗯。”吴建军应了一声,摸了摸儿子的头,声音比平时更沙哑了些。“还没完,走。”
他拉着吴普同,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又回到了刚才过秤的地方。六个棉包还堆在那里。
“扛到那边去,倒掉。”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指了指粮站院子深处。
吴普同顺着方向望去,再次被震撼了。在粮站巨大的仓库后面,露天堆着一座真正的、巍峨的“棉花山”!那山足有两三层楼那么高,通体雪白,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柔和的金光,壮观得难以形容。无数白色的棉花包像砖块一样被垒砌上去,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扛着棉包,像蚂蚁一样沿着搭在“山”上的狭窄木板跳板,艰难地向上攀爬,爬到顶端,解开捆绳,将洁白的棉花倾泻而下。棉絮飞扬,如同下了一场温暖的雪。
“倒……倒掉?”吴普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爹娘辛辛苦苦摘的、爹累死累活拉来的、被验级员用铁签子戳过的、过了秤才换来那一点点钱的棉花,最后要自己扛到那么高的地方倒掉?
“嗯,公家的。”吴建军没有多余的解释。他走到自家的棉包前,解开一个苫布包的捆绳,露出里面雪白蓬松的棉花。他蹲下身,双臂环抱住那个巨大的棉包,腰腿猛地发力。
“嘿——!”
一声闷哼,那个足有一百多斤的棉包被他硬生生抱离了地面!他的脸瞬间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脚步有些踉跄,但异常坚定地朝着那座棉花山走去。
吴普同呆呆地看着。父亲的身影,在巍峨的棉山映衬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单薄。他抱着那巨大的白色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洼不平的场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沉重而虚浮。夕阳把他佝偻着腰、奋力前行的剪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同样巨大的棉山阴影里,几乎要被那无边的白色吞没。
父亲艰难地踏上了通往棉山顶端的跳板。那跳板又窄又陡,随着他的脚步微微颤抖。他一步一步,向上挪动着,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终于,他爬到了顶端,在那片耀眼的白色边缘站稳。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怀中那包凝聚着全家一年汗水的棉花,朝着那早已堆积如山的“白云”深处,奋力地倾倒下去!
雪白的棉花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融入了那座巨大的白色山体,再也分不清彼此。只有几缕细小的棉絮,在夕阳的金辉中,被风吹起,悠悠荡荡地飘散在空中,像无根的蒲公英,不知将飞向何方。
吴建军站在棉山之巅,扶着膝盖,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在夕阳下闪着光。他低头看了看脚下这片无边无际的、属于“公家”的雪白,又抬头望了望远处笼罩在暮霭中的村庄方向,眼神空洞而疲惫,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跳板上挪下来。他走到吴普同身边,拉起儿子冰凉的小手。他的手心滚烫,全是汗。
“走吧,回家。”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回程的路,依旧是父亲拉着空了的板车。板车轻快了许多,发出吱呀的声音也显得轻松了些。但吴建军却比来时更加沉默,脚步也更加沉重。夕阳将父子俩的影子投在路上,拉得很长很长。吴普同坐在空荡荡的车板上,怀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沉重棉包的触感,眼前晃动着父亲扛包上山的佝偻背影,还有那倾泻而下、瞬间消失不见的自家棉花。怀里揣着的那九百二十五块五毛七分钱,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温度,透过父亲的棉袄,传递到他小小的心里。
暮色四合,寒风渐起。空旷的原野上,只有板车轱辘单调的转动声,和父亲偶尔一两声压抑的咳嗽。那根冰冷的长铁签,那座巍峨的棉花山,还有父亲最后那空洞疲惫的眼神,连同那叠薄薄的钞票,构成了一幅沉重而复杂的画面,深深烙印在吴普同关于“公粮”的记忆里。他第一次懵懂地体会到,收获的喜悦背后,是另一种形式的付出与重量。这份重量,无声地压在父亲的脊梁上,也悄然地沉入了这个五岁孩子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