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安静了那么一瞬。只有雨水哗哗地落着,冲刷着废墟上越来越多的血。
诊所后面这片区域,一片死寂。废弃厂区的黑暗如同一张噬人的巨口。锅炉上那个风衣人的帽檐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侧耳倾听前方短暂寂静后骤然爆发的、更加嘈杂的警笛、呼喊、以及拖拽重物的声响。
黑暗中,刘天尧死死盯着那个烟囱顶端的黑影,身体如同拉满的硬弓,每一块肌肉都在绷紧、蓄力。背后撕裂的伤口剧烈地刺痛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神经。他悄无声息地、极其缓慢地将身体的重心沉得更低,一只手已经极其隐蔽地摸向了后腰——那里,还塞着那把苏婉留给他的、冰冷小巧的“掌中雷”。
烟囱顶上的风衣人如同钉死的影子,手中的长管手枪没有丝毫晃动,枪口依旧若有若无地指向刘天尧身体重心所在的方向。两人之间隔着密集的雨幕和湿冷的空气,无声的对峙在黑暗中拉扯、凝固,杀机如同冰冷的钢线,勒得人喘不过气。
那短暂的死寂过后,前门方向传来的警笛呼啸声和更多警员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这片厂区后侧。手电光柱开始晃动扫射过来。
不能再等了!
刘天尧眼中血光一闪!
“砰!”
“砰!”
两道枪声几乎同时在雨幕中炸响!
一道是刘天尧甩手向后腰掏枪、拧身、急射!没有瞄准!完全凭感觉和无数子弹喂出来的本能!那把小巧的女式手枪在他手中爆发出巨大的后坐力!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射向烟囱顶端的黑影!
另一道枪火则来自那黑影!几乎在他扣动扳机的同一微秒!那支加装套筒的长管手枪迸出更低沉但更致命的火光!子弹是冲着他胸口位置来的!
刘天尧在子弹离膛的瞬间,身体已经做出了第二个完全违背惯性的极限动作——他没有选择后退躲闪,而是借着开枪的巨大后坐力猛蹬右腿,整个人像一张被拉断弦的弓,猛地向左侧方斜扑出去!
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擦着他原本心脏的位置飞过,带着灼人的气流,将他左臂外套灼开一道口子!
同时,烟囱顶上也传来“噗”的一声轻响,还有一声被压抑住的闷哼!没有想象中的爆头,黑影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但刘天尧知道那一枪没打中要害!他扑倒的方向,正是那堆由断裂的巨大水泥管道构成的、幽深而复杂的掩体之后!
“在那边!开枪!”
“别让他跑了!”
后援赶到的警察被枪声彻底惊动,手电光柱疯狂扫射,数支枪口朝着刘天尧消失的水泥管道方向猛烈开火!
“砰砰砰砰!”
子弹打在水管上发出密集刺耳的金铁碰撞声,火花和水管上崩飞的碎屑在黑暗中被不断扫过的电筒光柱照亮!
刘天尧蜷缩在一根巨大的水泥管底部冰冷的水洼里,屏住呼吸,像一条蛰伏的毒蛇。他急促地喘息,冰冷的泥浆贴着伤口带来的刺痛针扎一样。他迅速摸了一下滚烫的枪身,退弹看了一眼,只有两发子弹了。
他快速扫视周围,目光最终钉在了那堆水泥管道靠近墙根阴影处一个极其低矮、被大量破油毡布和编织袋勉强堵住的、仅容一人匍匐钻入的排污水沟口。污水和雨水正从那里哗哗流出,一股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那是通向地下废弃管网的唯一入口,里面是未知的黑暗迷宫和致命的缺氧环境,更是通向彻底未知的亡命隧道。
他咽下口中翻涌的铁锈腥味,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被冰冷的疯狂彻底吞没。没有别的路。
外面的警察正在合围,喊叫声和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混合着臭气,猛地扑向那个污水入口!同时,他朝着烟囱方向,看也不看,凭着感觉甩手就是一枪!
“砰!”
最后一颗子弹破空而去,不求命中,只求掩护和干扰!
子弹打在锅炉基座的铁锈上,溅起几星火花。
几乎在同一刹那!
那个烟囱顶端的黑影动了!在刘天尧扑向管沟、身体暴露在另一个开阔角度的瞬间!
风衣人手中的枪口爆发出冷光!
“咻——!”
这一枪没有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破音!只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锐利嘶鸣!
一颗特制的亚音速狙击弹头割裂雨幕,快得如同无形的死神镰刀!
刘天尧只感觉右边大腿后侧猛地一震!如同被一条无形的、烧红的铁钎狠狠烫过!没有炸裂的剧痛,只有瞬间的麻痹,随即是大量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那感觉像瞬间被戳破了一个口子的热水袋!
他闷哼一声,身体在半空中失去了平衡,直挺挺地摔砸在油腻滑腻的泥污里!手中的空枪也摔了出去,消失在污水中。
那该死的亚音速子弹!妈的!
他咬牙挣扎着抬起头,半边身体浸在冰冷的污水里。排污水沟近在咫尺,但那里面黑得像是地狱的入口。
烟囱上的风衣人没有再开枪,帽檐下的阴影似乎晃动了一下,像是在欣赏猎物最后的垂死挣扎。远处的警察已经逼近了这堆水管!手电筒的光芒乱晃,眼看就要照进来!
刘天尧眼中只剩下那个臭气熏天的污水管口。他低吼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拖着那条几乎不听使唤、热血和污泥一起喷涌的后腿,一头扎了进去!冰冷、浓稠、带着腐蚀性恶臭的污油脏水瞬间灌了他满口满鼻!世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粘稠的蠕动。
……
肮脏的泥水顺着锈迹斑斑的铸铁管壁滴滴答答,混杂着暗红色的粘稠液体。
这是一处废弃地下防空洞的隐秘通风井底部。距离那个黑暗的下水管道出口大概半个小时扭曲爬行的距离,几乎耗尽了刘天尧最后一口阳气。
唯一的光源来自高处一个被钢筋封死的、破洞百出的排风口,漏下几缕微弱的天光。空气里飘荡着一股子陈年的霉味、机油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腥气——不知是来自他自己大腿外侧那个被亚音速子弹撕开的、像被烧红的铁签烫过一样的孔洞,还是这地底深处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死亡气息。
伤口已经被污物和不知名的泥浆糊住了,表面一层灼烧的麻木过后,此刻正开始重新翻涌起针扎火燎般的疼痛,牵动着整个右腿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他背靠着冰冷滑腻的水泥墙,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进肺里冰凉的、混杂着霉味的空气,每一次呼气都在眼前形成一团白雾,随即迅速散在阴冷的黑暗中。汗水混着污水泥浆从他的额角、发梢往下滴落,砸在地面积着灰浆的水洼里,发出“嘀嗒”一声轻响。
他从贴身内衬里艰难地掏出一个密封性极好的防水油纸包——这是他在亡命爬行途中唯一死死攥在手里的东西。颤抖着撕开,里面是几张同样被油纸封存的旧照片。
借着排风口漏下的、勉强能辨物的微弱天光,他小心翼翼地抽出其中一张已经泛黄卷边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还很年轻,笑得有些羞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背景是几十年前市旧港口的模糊轮廓,巨大的货轮桅杆若隐若现。
是母亲。
手指拂过照片上那张模糊却温柔的侧脸,刘天尧布满血丝的眼中,疲惫之下仿佛有岩浆在翻滚、冷却、凝固。
“妈……”一声低唤,干涩得像是喉咙被砂纸刮过。
然后,他从旧照片下,抽出了另一张。
这张更新,但也模糊。像是从某个角落偷拍的画面。画面中央是一个穿着考究黑色长衫、戴着顶圆边礼帽的侧影,站在一辆老式豪华轿车的旁边。光线很暗,看不清面容,只能勉强辨认出那个挺拔的身影和不经意流露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场。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握着一根镶嵌着某种惨白骨质装饰物的手杖,手杖拄在车前盖的阴影里,那骨质装饰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诡异的微光。手杖的杖身颜色极其特殊,是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暗红,在偷拍的光线下,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妖异。照片的背景是一扇雕花的铁门,门牌号码被刻意模糊了,但门楣上隐约能看到一个标志——那是一条盘踞的蛇,缠绕着一柄匕首。
安娜死前塞给老六的最后情报。那个男人的影像。
这就是……老罗斯?他的……生父?
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灼烧感更猛烈了,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熔穿。他用沾满污泥血污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抚过照片上那根暗红色手杖。坚硬的指尖隔着薄薄的照片纸,几乎要将那根妖异的手杖捏成齑粉。
就在这时,照片背后,一行娟秀却略显匆忙的铅笔字迹映入眼帘:
「毒蛇已醒,饵香诱他离巢。老巢在K市,灯下黑,枯井底有你要的钥匙。——A」
毒蛇已醒……饵香诱他离巢……
刘天尧的瞳孔骤然缩紧!如同被针尖狠狠刺入!
安娜……安娜就是那个饵!
罗斯家族所谓的“清理门户”、“处决安娜”,很可能根本就是一个……引蛇出洞的局?毒蛇要对付的,是他这个刚刚才得知自己“蛇子”身份的猎物?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比这阴湿的地下防空洞更冷彻骨髓!安娜的死……她的主动“牺牲”引开追兵,难道也是这条蛇冷血棋局中早已预定的一步?用亲生女儿的血,来钓出那个被隐藏了三十多年的私生子的命?!
“老巢在K市……灯下黑……枯井底有你要的钥匙……”刘天尧盯着那行字,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
钥匙?什么钥匙?是活命的机会?还是打开哪座地狱大门的工具?
A?安娜?只有她才用这个签名!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防空洞角落那个被无数废弃麻袋和垃圾堵死的、几乎被遗忘的通道入口。那里,通往更深处地下防核工事的核心区——一个在官方地图上早已废弃、实则被几代黑道枭雄改造成临时逃生通道的地方。
但此刻,那黑暗的通道深处,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光晕,仿佛被某种极其微弱的手电光芒透了出来?更关键的是,一股极其细微、混在腐朽气息中几乎无法察觉的……高档女士香烟特有的、极淡的茉莉花底香,极其突兀地飘散在阴冷浑浊的空气里!
这味道……极其、极其的熟悉!
曾在某些觥筹交错的顶级私人宴会厅外走廊、在国际金融大鳄的密室谈判桌旁……属于另一个人——伊莎贝尔!那个Z国K市财阀的千金!那个曾经和他联手操控股市、搅动风云的冰冷玫瑰!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刚刚被废弃不久、除了他和老K再没人知道的绝对死地?!难道她……
她才是安娜留下的最后伏笔?那个“A”签名真正的传递者?或者……
或者她就是罗斯家族布下的下一环?
刘天尧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如同被无形的钢线骤然勒紧!被污血浸透的右手,毫不犹豫地、极其缓慢却精准地探向了插在左靴筒深处的那把冷钢匕首。冰凉的刀柄贴着他因过度紧张而跳动的脉搏。
防空洞深处那缕细微的光晕晃动了一下。一个修长、优雅的影子在尽头处垃圾堆积的拐角后缓缓拉长。高跟鞋踩踏在废弃金属构件上的脚步声,清晰、稳定、富有韵律感,如同踩在心脏上敲打的战鼓。嗒,嗒,嗒……
那身影终于转过拐角,微弱的光线终于映照出一张让刘天尧无比熟悉、在此刻却又无比惊心动魄的容颜。
伊莎贝尔站在那里。没有打伞,身上的顶级羊绒风衣不可避免地被湿冷的空气打湿了些褶皱。但那清冷艳绝的面孔上没有丝毫狼狈,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冰雪般的锐利。她手中握着一支细长的定制电子笔,笔头发出微弱但稳定的冷白光,照亮了她一小片区域和脚边流淌的污迹。细长的指尖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幽蓝的烟雾袅袅上升。
她的目光,如同穿过寒夜的手电光柱,精准地穿透污浊的空气,落在了刘天尧紧握匕首、染血的腿上,停留了一瞬,最后定格在他那张被泥污、血水和惊涛骇浪覆盖的脸上。
伊莎贝尔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夹着烟的手,优雅地弹了弹烟灰。那几点火星,如同微弱的信号弹,坠落进防空洞底部冰冷的污水中,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
黑暗的防空洞里,只剩下那支烟幽微明灭的红点,和她那双冰冷如渊、仿佛沉淀了整个城市霓虹光影最终汇成的无边黑暗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