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命运的残酷在于,它连这短短一夜的缓冲期,都未曾给予。
仅仅十几个小时之后,当第二天的阳光试图穿透亚特拉上空日益浓厚的阴霾时,叶攥着那串冰冷的、仿佛是他与过去平庸生活最后连接的钥匙,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他猛地拉开了公寓那扇并不厚重的防盗门。
门外,那熟悉的、被走廊应急灯照亮的狭小空间,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一道界限,门内是他尚且存有一丝侥幸的过去,门外,则是一个彻底失控的、通往未知深渊的维度。
一股混杂着尖锐哭喊、嘶哑咒骂、沉重撞击声、玻璃碎裂的脆响、以及远处那变得更加清晰和密集的沉闷爆炸声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带着硝烟、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腥气,瞬间将他吞没,冲击得他耳膜嗡鸣,几乎站立不稳。
他踉跄着,几乎是靠着身体的惯性,被这股声浪推搡到了街边。
当他站稳脚跟,抬起头的瞬间,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大脑陷入了彻底的、长达数秒的空白,所有的思维和认知都在这一刻被强行格式化。
这……不再是亚特拉。
这绝不是他记忆中那个井然有序、流光溢彩、充满未来感的超级都市。
悬浮车道——那座城市空中交通的大动脉——彻底瘫痪了。
那些曾经如同优雅的银色游鱼般,在既定磁轨上安静滑行的悬浮车,此刻要么像被无形巨手捏碎的玩具,歪斜地撞在一起,扭曲的残骸堵塞了整条主干道,一些还在燃烧,释放出噼啪作响的黑烟和刺鼻的焦糊味……
要么,就干脆消失了踪影,仿佛被某种力量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抹去,连一点痕迹都未曾留下。
取而代之的,是地面上如同决堤的冥河洪水般,汹涌、混乱、盲目涌动的人潮。
人!
密密麻麻的人!
望不到尽头的人!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身上还穿着代表不同社会角色的衣物——西装、工装、睡衣、校服——但此刻,所有这些文明的标识都失去了意义。
他们不再是市民,不再是白领、工人、主妇或学生,他们退化成了一群被最原始的恐惧驱赶着的、惊恐万分的牲畜。
眼神中只剩下逃离的本能,脸上扭曲着纯粹的、动物性的骇然。
一个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昂贵的真皮公文包,仿佛那是他最后的身份象征,却在混乱的人流中被撞得东倒西歪,金丝眼镜摔在地上,瞬间被无数只脚踩得粉碎。
一个穿着卡通图案睡衣的年轻母亲,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自己年幼女儿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孩子疼得哇哇大哭。但那微弱的哭声,就像投入暴风雨中的一滴水珠,瞬间便被更大的喧嚣吞没得无影无踪。
有人拖着塞得鼓鼓囊囊的行李箱,轮子在粗暴的拖拽和拥挤中不堪重负地脱落,箱子翻倒,里面的衣物、食品、甚至是珍藏的相册散落一地,立刻就被汹涌而过的人潮无情地践踏、踢散,消失在无数移动的脚掌之下。
更多的人,则是什么也没拿,或者早已在混乱中丢失了一切。
他们空着手,张着嘴,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或是意义不明的破碎音节,眼神空洞或写满极致恐慌,只是凭借着生物求生本能,随着这庞大而混乱的人浪向前涌动、推搡、奔跑,方向似乎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动起来”……
仿佛只要停下来,就会被身后那无形的恐怖吞噬。
“让开!都他妈给老子让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壮汉,赤红着眼睛,挥舞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沾着暗红色污渍的铁管,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试图用暴力在人海中开辟一条通道。
但他的凶悍在这数百万人的恐慌洪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渺小。仅仅几秒钟,他就被人浪裹挟着、推挤着,消失在了混乱的深处,连那根铁管都不知被卷到了何处。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谁看到我的孩子了?!穿着蓝色的裤子,这么高……”一个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几乎发不出完整音调的女人,眼神涣散,像是梦游般在人群中逆向穿梭,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每一个从她身边跑过的人。
回应她的,只有麻木的忽视、不耐烦的推搡,或者同样充满恐惧的、爱莫能助的眼神。
叶的目光,如同扫描仪一般,艰难地在这片失控的、由人类绝望汇成的炼狱中移动。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带着金属鳞片的巨手死死攥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看到了更多、更令人心悸的细节——那些曾经代表着这座城市精密秩序、高效管理与绝对安全的科技造物,如今已沦为遍布街头的、冰冷的文明残骸。
几架原本应该在低空巡逻、监视治安的治安无人机,此刻像被击落的昆虫,歪歪扭扭地栽倒在街角的垃圾堆里,或是撞碎在商店的橱窗上。
它们的旋翼大多已经断裂、扭曲,精致的外壳破碎,露出里面精密的线路和元件。一些无人机尾部的红色信号灯还在徒劳地、微弱地闪烁了几下,如同垂死病人最后的心电图,最终,还是不甘心地彻底熄灭了。
一个标准的t型机械警察,半靠在一个被烧毁、只剩下焦黑框架的自动售货亭旁。
它那通常闪烁着冷静蓝光的光学传感器,此刻如同死鱼的眼珠,黯淡无光。
一条用于执行拘捕任务的机械臂,以一种绝对不符合工程学原理的角度不自然地扭曲着,断裂处,偶尔还有细小的电火花像垂死生物的神经末梢一样,噼啪地迸射一下,随即归于沉寂。
它失去了所有来自中央指挥系统的指令,变成了一具昂贵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金属尸体,沉默地见证着它所守护的秩序的崩塌。
更多的无人机和机械警察残骸,像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散布在街道的各个角落——卡在变形的路灯支架上,压在翻倒的车辆底下,甚至半埋在因为爆炸或撞击而龟裂开的路面中。
它们如同古代战场上被遗弃的、锈迹斑斑的铠甲,无声地诉说着一场突如其来、且一败涂地的溃败。
曾经遍布街头巷尾、随时响应呼叫的无人出租车,此刻也大多像失去了灵魂的贝壳,静静地停在原地。
它们的车窗玻璃大多已经破碎,像是被砸开的坚果壳。
车内的智能中控屏幕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系统启动的迹象。
仿佛在某个统一的瞬间,某个无形的开关被关闭,所有这些东西都被抽走了赖以运行的“灵魂”。
只有少数几辆看起来极为老旧、需要人工驾驶、甚至还在使用化石燃料的私家车,如同陷入粘稠泥潭的笨重钢铁野兽,在疯狂的人群中绝望地、徒劳地鸣着笛。
喇叭声嘶哑而微弱,根本无法穿透这片恐慌的声浪,它们的挣扎,只是让本已混乱的交通变得更加寸步难行。
“完了……全完了……都结束了……”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老人,瘫坐在路边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老式的、外壳已经掉漆的晶体管收音机。
他枯瘦的手指徒劳地调着台,但收音机的扬声器里,只传出一阵阵刺耳的、没有任何意义的电流噪音,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已被吞噬。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奔逃的人潮,嘴唇翕动着,反复地、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简单的词语,像是念诵着文明的悼词。
叶强迫自己从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窒息感和绝望感中挣脱出来。
不,还有希望!一定还有!
政府!对,联合政府!他们一定还在运转!他们拥有强大的军队,严密的组织,他们绝不可能抛弃亚特拉这座拥有数百万人口的核心都市!
眼前的混乱,一定只是暂时的、局部的失控!只要找到政府,找到秩序的核心,一切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个念头,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看到的唯一一丝微光,成了支撑他此刻没有彻底崩溃的、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烟尘、汗臭、血腥和恐慌气息的、污浊不堪的空气,咬紧牙关,开始逆着那如同溃堤洪水般的人流,奋力地、一点一点地,朝着记忆中那个位于街角拐弯处的区域政务中心挤去。
那里是他缴纳个人所得税、更新身份芯片、办理各种琐碎证件的地方,是庞大国家机器最末梢、却也最具体、最贴近普通民众的触手,是权力在这个街区最微末却也最真实的体现。
这段在平日里,他闭着眼睛都能轻松走完,只需要短短五分钟的熟悉路程,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一场在枪林弹雨和疯狂兽群中穿梭的、漫长而残酷的死亡行军。
他被人流裹挟着、推搡着,身体不断地与陌生而惶恐的躯体发生碰撞。
好几次,他都被巨大的力量撞得踉跄跄跄,差点摔倒在地。
他知道,在这种环境下,一旦倒下,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脚下踩到的,感觉软硬不一,他不敢低头细看,那可能是散落的物品,可能是破碎的玻璃,也可能是……
他强行掐断了这个念头,胃里一阵翻涌。
耳边充斥着各种他听得懂或听不懂的语言发出的最恶毒的咒骂、最虔诚却绝望的祈祷、最撕心裂肺的哭嚎……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汇成一股足以摧毁任何理性思维的、纯粹毁灭性的交响乐。
当他终于,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冲破最后一股混乱人流的阻碍,看到那栋熟悉的、有着巨大而醒目的联合政府鹰徽标志的灰色三层建筑时,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刚刚在他冰冷的心底颤巍巍地重新点燃。
然而,这丝希望的火苗,甚至还没来得及稳定地燃烧,就被眼前那比街道上的混乱更加触目惊心、更加彻底绝望的情景,毫不留情地、彻底地碾碎成粉末,随风消散。
区域政务中心的景象,已经不能用“混乱”来形容,那根本就是……文明的坟场。
那扇厚重的、象征着官方权威与不可侵犯的、由强化玻璃和合金框架构成的自动门,其中一扇已经完全碎裂,晶莹但危险的玻璃碴子像虚假的钻石一样,铺满了通往内部的台阶。
另一扇则严重扭曲变形,仿佛被巨力撞击过,仅仅依靠一根已经弯成诡异角度的金属铰链勉强挂着,在带着硝烟味的风中,发出如同垂死者临终喘息般的、吱呀作响的呻吟。
叶的心沉到了谷底,但他还是抱着一丝近乎荒谬的侥幸,冲了进去。
内部,如同被一场来自内部的、极其仓促而又狂暴的飓风彻底洗礼过。
各种颜色的文件、表格、档案,像被撕碎的雪片,厚厚地铺满了每一寸地面,上面布满了肮脏的脚印、泼洒的不知名液体和玻璃碎片。
那些昂贵的、平时投射着清晰政务信息的全息接待终端,此刻屏幕全部漆黑一片,如同盲人的眼睛。
有些屏幕被砸出了蛛网般的裂痕,有些则完全碎裂,裸露出的内部电路板和线缆,像被开膛破肚后流出的肠子,无力地耷拉着。
办公用的转椅东倒西歪,有的甚至被拆解;用来分隔办公区域的隔断板被推倒、踩踏;地上散落着一些显然是工作人员仓促逃离时来不及带走的个人物品……
一个摔碎的陶瓷相框,里面是一家三口的合影,笑容凝固在破碎的玻璃后面;一只孤零零的、鞋跟断裂的高跟鞋;半杯早已冷透、表面凝结了一层油膜的咖啡……
一片死寂。一种充满了仓皇逃离痕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有人吗?!这里还有没有人?!回答我!!”叶的声音在这空旷、死寂、如同墓穴般的大厅里颤抖地、带着哭腔回荡着。回答他的,只有他自己那越来越急促、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的巨响。
他不甘心!他像疯了一样,冲进后面的办公区,用力推开一扇扇虚掩着的、或是已经被破坏的房门。
财务室。
空无一人。电脑主机被搬走,只剩下空荡荡的办公桌和散落一地的财务报表。
档案室。
空无一人。档案柜的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重要的纸质档案显然已被转移或销毁。
负责人办公室。空无一人。
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甚至连一张纸片都没有留下,擦拭得一尘不染,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徒劳。
每一个房间,都在重复着同一个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宣告:这里的人,不是在维持秩序,不是在组织抵抗,不是在安抚民众!
他们是在秩序彻底崩溃之前,用最快的速度,井然有序地(从某些房间的整洁程度可以看出)撤离了!
他们抛弃了这座建筑,抛弃了这片街区,抛弃了……他们本应服务的、数百万的市民!
最后一丝支撑着叶的信念,那根名为“希望”的脆弱弦丝,终于彻底崩断。冰冷的绝望,如同来自北地最深处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潮,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冻结了他的血液,冰封了他的思维,甚至连那疯狂跳动的心脏,似乎也在这极致的寒冷中变得缓慢、僵硬。
他失魂落魄地、像个真正的游魂一样,踉跄着走出这栋象征着秩序终结的建筑废墟。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也支撑不住那如同山峦般压下的绝望,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外墙,缓缓地、无力地滑坐在地。
粗糙的水泥墙面摩擦着他单薄的衣衫,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的触感,提醒着他,这并非噩梦,而是残酷的现实。
他抬起头,目光呆滞地望向那片被城市各处燃起的火光、爆炸产生的能量辉光、以及日益浓厚的尘埃与红雾混合染成的、诡异而令人不安的紫红色天空。
那里,那片原本属于官方巡逻浮空艇、紧急救援飞艇、以及富豪权贵们炫耀财富与地位的私人豪华空艇频繁起降的空域,此刻,却干净得像被水洗过一样,空空如也。
连一只依靠本能飞行的鸟类都看不到。它们走了,所有那些代表着权力、秩序和特权的飞行器,在灾难刚刚露出它狰狞獠牙的第一时间,就毫不犹豫地、争先恐后地抛弃了这片即将彻底沉没的、名为亚特拉的巨大陆地孤岛。
政府,走了。
秩序,崩了。
他们……像清理垃圾一样,被彻底地、无情地抛弃了。
“轰——!!!!”
又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都要接近的巨大爆炸,猛地从可能只有几个街区之外的方向传来!
地面随之剧烈震动,仿佛整个城市都在痛苦地痉挛。爆炸产生的冲击波甚至让叶靠着的墙壁都微微颤抖,灰尘簌簌落下。
伴随着这声近在咫尺的爆炸,街道上那原本就沸腾的恐慌,如同被浇上了滚油,陡然拔高到了一个全新的、歇斯底里的峰值!
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尖叫和哭喊,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某种……不同于人类语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
叶瘫坐在冰冷的台阶上,背靠着象征着旧秩序死亡的墙壁,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这片由数百万绝望灵魂汇成的、混乱奔逃的、自我践踏的黑暗潮水。
文明的薄纱,那层依靠法律、道德和科技勉强维持的脆弱外衣,被彻底地、血淋淋地撕碎,露出了
而他,叶,和这数百万被遗弃的、挣扎求生的普通人一样,都只是这场注定毁灭的盛宴上……
微不足道、随时可能熄灭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