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逐火之蛾总部。
曾经冰冷的金属走廊与肃杀的战术大厅,今夜被刻意调暗的暖色灯光、临时铺设的暗红色地毯,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舒缓古典乐旋律所覆盖。
对于这个长期处于最高战备状态的组织而言每次胜利之后的“传统之夜”,几乎是唯一被默许的、可以暂时卸下铠甲与紧绷神经的时刻。
资源依旧匮乏,文明百废待兴,舞会自然不可能有多奢华。
点心是后勤部门利用配额食材尽力制作的简易糕点,酒水多是旧时代遗留或自酿的低度饮品,装饰也多是用作战术投影设备投射出的虚拟彩带与柔和光影。
但这份粗陋中的用心,反而让气氛透出一种劫后余生、彼此取暖的真实温度。
更衣室内,气氛却有些凝滞。
华坐在椅子上,身上那身量身修改过的靛蓝色旗袍勾勒出她日渐挺拔却依旧单薄的身姿,丝绸面料上绣着澹雅的银色云纹,与她冰蓝色的短发意外相称。
旗袍开衩恰到好处,露出包裹在素白色丝袜中的纤细小腿。这身装束将她身上属于东方少女的清冷与属于战士的利落奇异地融合在一起,确实美丽。
但她脸上没有笑容,嘴唇紧抿,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盯着自己紧紧交握放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阿华!笑一笑啦~”卡罗尔从后面搂住她的脖子,把脸贴过来。
卡罗尔自己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蓬蓬裙,金发扎成了双马尾,看起来活泼俏皮,与平日训练场上的雷厉风行判若两人。她试图用体温和亲昵驱散华周身的冷意。
“我……”华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好啦~队长,你这不是挺好看的吗?”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卑弥呼走了过来,她选择的是一身如同燃烧火焰般的正红色旗袍,剪裁更为大胆些,将她成熟丰腴的身段完美展现。
她将一头炽烈的红发在脑后盘成优雅的发髻,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线条分明的锁骨,整个人像一团移动的、温暖的火焰。
作为第六次崩坏初期才加入、却凭借过人的实力与爽朗性格迅速赢得众人信赖的“新人”,卑弥呼在某些方面,确实比年纪更小、性格也更内敛的华,更能凝聚小队的人心。
在逐火之蛾,上下级之间的界限在非战时并不那么森严,尤其是对于这些共同经历过生死的战士而言。
卑弥呼笑着,伸手轻轻理了理华鬓边一丝不听话的碎发。
“我看啊…队长会是今天舞会上的焦点哦~不少小伙子眼睛都看直了呢。”她打趣道,试图活跃气氛。
卡罗尔立刻点头如捣蒜:“对呀!对呀!阿华明明这么好看,就是平时太不注重打扮了!整天不是训练服就是作战甲,白瞎了这张脸和这身材!”
华依旧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才用很轻、却带着压抑不住颤抖的声音说:
“……我不理解。”
卑弥呼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眼神柔和下来,示意卡罗尔稍安勿躁,自己在华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为了解决第六次崩坏……我们付出了多少?”
华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痛苦与困惑,“全球一半的人口……我们在外面的支部,几乎全灭……无数熟悉的面孔,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这……这能算是一场胜利吗?就算是,也是一场用尸骨堆出来的、惨烈到极点的胜利!可为什么……为什么大家能这么快……就好像能轻易翻过这一页?穿着漂亮的衣服,听着轻松的音乐,吃着点心……谈笑风生?”
她的目光掠过卑弥呼,望向更衣室紧闭的门,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外面已经开始升温的舞会现场。
“那些逝去的人怎么办?那些并肩作战、最后却连名字都可能被遗忘的战友怎么办?还有……凯文…还有九霄……他们……”
华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光是提起这两个名字,就耗尽了她的力气,眼眶迅速泛红。
卑弥呼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打断。等华的情绪稍稍平复,她才伸出手,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华冰凉的手背上。
“华啊……”卑弥呼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种经历过更多世事沉淀后的通透,“或许这些话,你已经听过很多次,甚至听腻了。但是,‘遗忘是痛苦的良药’……这句话能在无数文明、无数时代里流传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看着华的眼睛,认真地说:
“没有人想要无缘无故地忘记,尤其是那些用生命照亮过我们道路的人。遗忘本身,就是一种……持续的、细密的痛苦。但活下来的人,必须这么做。不是彻底抹去记忆,而是……给痛苦一个暂且封存的角落,允许自己获得短暂的喘息,感受一下‘活着’除了战斗和牺牲之外,或许还有别的滋味。”
她顿了顿,语气更缓:
“你看,外面那些笑着的同伴,他们真的忘记了吗?未必。可能只是……太累了,累到需要用一场笨拙的舞步、一口甜腻的点心、甚至是一次无意义的闲聊,来告诉自己:‘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还活着,我还能感受到一点点美好。’”
“在战争年代,士气低落的士兵是没法打仗的。而维持士气,不仅仅需要信念和仇恨,也需要……一点点微小的、属于人的快乐和希望。哪怕它是短暂的,甚至有些自欺欺人。”
卑弥呼拍了拍华的手背,“所以,华,有时候我们要允许有人选择暂时遗忘,允许快乐存在,尤其是在刚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时候。”
华怔怔地听着,冰蓝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理解,或许有了一点;但接受,对于她这样年纪轻轻却已背负太多沉重、心思细腻又格外执拗的少女来说,仍然艰难。
校园、青春、无忧无虑……这些词汇对她而言早已陌生,她的世界过早地被责任、战斗和失去填满。
“……头发盘起来,还真有些不习惯。”华别开视线,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脑后卑弥呼帮她梳理的、略显简洁的发髻,“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大概是基地中央空调的风吧。”卡罗尔连忙接话,试图让气氛轻松些,“舞会大厅人多,这边循环风就大点儿。”
卑弥呼笑了笑,顺着这个话头站起身:“好了,我的队长大人。心事可以慢慢想,但舞会可不能缺席。”
她语气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俏皮,“卡罗尔为了给你挑这身裙子,可是偷偷摸摸对着电子目录研究了几个晚上。就算你不想跟任何人跳舞——”
她眨眨眼,拉长了语调:
“——就当是去参加一场不限量的自助餐会嘛!反正根据内部消息,今晚后勤部可是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有战前配方的巧克力慕斯哦!”
“对啊对啊!”卡罗尔立刻眼睛放光,拉着华的胳膊摇晃,“华,去吧去吧!就算不跳舞,我们去把好吃的都尝一遍!而且……”
她凑近华耳边,压低声音,却故意让卑弥呼也能听到,“而且卑弥呼姐说了,要是你不去,她就和我一起把你‘绑’过去!”
卑弥呼配合地抱起手臂,做出一副“我说到做到”的表情。
看着眼前两位同伴——一位热情烂漫,一位成熟温暖——眼中真切的关心与期待,华胸中那块冰冷的巨石,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和暖意。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终于,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很轻,却不再那么紧绷:
“……我会去的。”
不是为了遗忘,或许只是为了不辜负眼前这份,在废墟与鲜血中依然顽强生长出来的、属于“生者”的笨拙关怀。
卑弥呼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伸出手:“那么,第五小队队长,华同志——请吧?舞会,要开始了。”
华将手放入卑弥呼的掌心,借力站了起来。靛蓝色的旗袍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穿着盛装的自己,然后转过身,在卡罗尔的雀跃和卑弥呼的陪伴下,推开了更衣室的门。
门外,音乐声变得清晰,温暖的灯光与隐约的人声涌来。
门的这边,是过往沉重的伤痕与未解的困惑。
门的那边,是幸存者们试图用片刻欢愉点燃的、微弱的“现在”。
她迈步,走了出去。
………………
舞会大厅是由一个大型战备仓库临时改造的。
高高的穹顶上,粗粝的金属横梁暴露在外,但此刻缠绕上了柔和的发光布幔和全息投影出的、缓慢旋转的星云图景。
四周的墙壁悬挂着深色的帷幕,遮掩了原本堆放物资的痕迹。地面粗糙的合金板被清理得异常干净,反射着上方摇曳的光晕。
音乐并不激昂,而是舒缓的弦乐与钢琴曲,通过角落里不算顶级的音响设备流淌出来,勉强盖住了设备运行时细微的嗡鸣。
空气里混合着糕点甜腻的香气、旧酒瓶开启后的微醺,以及许多人身上清洗过后残留的、澹澹的肥皂味——这是一种战争时期奢侈品般的洁净气息。
华踏入大厅的瞬间,感觉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光线比她想象的更暗,人影绰绰,交谈声、低笑声、玻璃杯轻碰的叮当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她的出现,确实引起了一些细微的涟漪。
不少目光投射过来。
“看吧,我就说!”卡罗尔兴奋地在她耳边低语,挽着她的胳膊,眼睛亮晶晶地扫视四周,“大家都在看你呢,阿华!”
卑弥呼则表现得自然得多,她如同一条回到水中的游鱼,轻松地和几个路过的、相熟的融合战士或研究员点头致意,甚至还接过了一位技术部年轻男孩红着脸递过来的一杯果汁。
她笑着道谢,姿态大方,毫无扭捏。
“放轻松……”卑弥呼回到华身边,将另一杯颜色清澈的、冒着细微气泡的饮料递给她……
“无酒精的。就当是观察任务,看看这群家伙脱下军装后都是什么德行。”
华接过杯子,冰凉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她抿了一小口,甜味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植物清香,不算难喝。
她的目光开始真正打量起这个“舞池”。
人比她预想的要多。
逐火之蛾总部幸存的人员,加上从附近基地调回休整的部分战士,以及一些非战斗岗位的研究员、后勤人员,竟也凑出了近百人。
大家穿着各异,有的如她一般,翻出了压箱底的旧时代正装或改良服饰,有的则只是换了件干净的常服,甚至还有人直接穿着熨烫平整的作战服衬衣。
她看到了第一小队的痕,那个总是沉默寡言、背负巨剑的男人,此刻居然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黑色西装,僵直地站在放点心的长桌旁,拿着一块小蛋糕,吃也不是,放也不是,表情比面对帝王级崩坏兽时还要严肃几分。
他的队员,一个活泼的少女正在旁边笑着跟他说什么,试图让他放松。
但华的目光,几乎第一时间,就被大厅最深处、光线最为暗澹的那个角落所吸引。
那里摆着几张简易的合金椅和一个小圆桌,远离食物和舞池中心,靠近一扇紧闭的、通往内部通道的应急门。
此刻,那里静静地坐着几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