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结束后的猩红之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宁静。
污浊的海水平息了怒涛，缓缓荡漾着，倒映着悬浮于高天、正在逐渐澹化消失的六柄剑墟虚影。
空气中弥漫的能量乱流渐次平复，只剩那些文明残骸的晶簇依旧散发着微弱的、临终般的荧光。
众人聚集在相对完整的一块晶簇平台上。
九霄正小心翼翼地给凯文处理着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阎浮之火燃烧留下的焦痕与血脉崩裂的纹路交织，让他看起来像是随时会碎裂的瓷器。
爱莉希雅用粉色的光晕温和地梳理着他体内紊乱的能量流，阿波尼亚低声祈祷，澹金色的波纹试图抚平灵魂层面的创伤。
不远处，灰鸦小队三人围成圈，将那个白发孩童护在中间。孩子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身上那些残留的暗红纹路已在丽的紧急净化处理下基本消散。
露西亚脱下残破的外衣，轻轻盖在孩子身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梦境。
千劫抱臂站在平台边缘，劫炎已收敛，但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樱静静站在他身侧，指尖萦绕着一缕冰寒气息，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变故。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
疲惫，但活着。
惨胜，但值得。
“能动吗？”九霄处理好凯文胸前最后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抬起头，金色眼眸里满是担忧。
凯文尝试动了动手指，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比刚才好多了……建木的本源在缓慢修复，死不了。”
“谁问你会不会死了！”九霄瞪他，“我是问你能不能走路！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谁知道这片鬼海域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她的话音刚落——
凯文的心脏，猛地一跳。
不是伤痛引发的生理反应，而是一种更深处、更诡异的……共鸣。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越过平台的边缘，投向远处那片猩红之海的深处。
在那里，卡俄斯的神躯残骸半沉半浮，那对曾经诡异的蝶翼无力地铺展在海面上，边缘正缓缓崩解成黑色的尘埃，融入污浊的海水。
按理说，污染源的核心已被剥离，这具空壳应只剩下纯粹的物质残骸，等待被时间或这片特殊海域慢慢消解。
但凯文却感觉到——
一种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引力”。
源自他灵魂深处，那株因融合建木本源而诞生的「阎浮古木」虚影——不，更准确地说，是源自古木所连接的、那个被“塔”异化污染的“伪·虚数之树”概念残响。
那残骸中，依旧残留着某种与“树”同源的、扭曲的“根须”。
它们在呼唤。
不是声音，不是意识，只是一种纯粹存在层面的、扭曲的亲近感。
彷佛破碎的镜面想要拼合，同源的病枝想要纠缠。
“凯文？”九霄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怎么了？伤口疼？”
他强迫自己转身，试图将那种诡异的亲近感压回意识深处。
卡俄斯已经“死”了——灵魂被剥离，神性躯壳不过是一具即将崩解的容器。
“……没事。”凯文收回目光，压下心头那莫名的不安，摇摇头，“可能是太累了，有点恍惚。”
他撑着九霄的手臂，尝试站起身。腿脚依旧虚软，但勉强能站立。体内建木本源如涓涓细流，缓慢修复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只是这过程需要时间——很长的时间。
“能走就好。”爱莉希雅走过来，粉色的光晕托住凯文另一侧手臂，笑容温柔却难掩疲惫，“我们先离开这片核心区。阿波尼亚说，她感应到西北方向有相对稳定的空间节点，可能是通往塔外或其它安全层的出口。”
众人闻言，精神都是一振。
离开这里。
回到有阳光、有空气、有“正常”世界的地方——这个念头支撑着所有人。
灰鸦小队小心地抱起依旧昏迷的白发孩童，露西亚将他轻轻背在背上，用残破的衣料固定好。
孩子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让三人的动作庄重得如同承载整个世界。
阿尔法姐妹一前一后护卫在侧，目光锐利地扫视前方。
千劫和樱率先跃下平台，落在下方相对平坦的晶簇滩涂上，确认安全后向后方打了个手势。
凯文在九霄和爱莉希雅的搀扶下，最后一个离开平台。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但他走得很稳。冰蓝色的眼眸扫过这片猩红死寂的战场——剑墟的虚影已近乎透明，卡俄斯的残骸在远处海面沉浮，无数文明残骸的晶簇无声矗立，如同墓碑的森林。
结束了。
他这样想着，心底却总有那么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
就在他即将踏上滩涂、跟随队伍前行的最后一刻——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了脚步。
回头。
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猩红之海的深处，投向卡俄斯沉浮的残骸。
这一次，他看得更仔细。
那神躯正在加速崩解，但诡异的是，在胸口原本被金色光茧破开、吐出指挥官的那个“伤口”位置，崩解的速度却异常缓慢。
甚至，有极其微弱的、暗金色的流光，在伤口边缘若隐若现地闪烁。
那流光的气息……很熟悉。
与他体内的阎浮古木，与他曾感知到的“伪树”的污染核心……同源。
“凯文！看什么呢！”前方传来九霄的呼唤，她走出几步发现凯文没跟上，回头招手，“快点！空间节点不稳定，可能维持不了多久！”
“……来了。”
凯文应了一声，压下心头愈发强烈的不安，转身准备跟上。
然而——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令人骨髓冻结的——血肉穿透声。
凯文的身体，勐地僵住。
他缓缓低下头。
一只白皙、纤细、完美得如同艺术品的手臂，从他胸前正中央，毫无征兆地穿透而出。
手臂的主人显然是从他背后极近距离发动的袭击，时机、角度、力量都精准到可怕——完全避开了他残存的所有能量防御、闪过了他重伤却依旧敏锐的感知、甚至无视了建木本源对致命危机的本能预警。
五指修长，指甲圆润，皮肤下隐隐流动着暗金色的、与卡俄斯残骸伤口处同源的微光。
指尖，还在往下滴落着金色的、混杂着光点的血液。
那是凯文的血。
“……呃……咳……！”
剧痛在延迟了半秒后，才海啸般席卷了凯文的神经。
他喉咙一甜，一大口混合着金色光点的鲜血猛地喷出，溅在前方的晶簇地面上，发出“嗤嗤”的灼烧声。
力量、意识、乃至对身体的掌控感，在这一刻被彻底剥夺。
他双腿一软，向前跪倒，却因为那只穿透胸膛的手臂支撑着，没有完全倒下。
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但他还是听见了，背后传来的、那个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声音。
带着一丝慵懒的、戏谑的、仿佛只是在玩一场有趣游戏的轻笑。
“别着急走啊~”
声音贴着耳廓响起，温热的吐息拂过颈侧。
“你可是接下来的……「核心」呢。”
………………
“凯文——！！！”
九霄的尖叫撕破了猩红之海的寂静。
她在凯文跪倒的瞬间就转过身，金色的眼眸中倒映出那副让她血液冻结的景象——凯文跪在地上，胸口被一只白皙的手臂贯穿，鲜血汩汩涌出，而在他身后……
站着那个本该是“盟友”的存在。
“……？！不……是你？！”九霄的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
站在凯文身后的，确实是“伊什梅尔”。
但并非是熟悉的那位身着金色礼裙、温和引导的时间神殿记录者。
而是穿着一身华丽黑色礼裙的“她”。
款式与金色礼服相似，却通体漆黑，裙摆镶嵌着暗红色的纹路，如同干涸的血迹。长发依旧松松挽起，几缕挑染却变成了深邃的紫黑色。
她脸上带着笑容，红棕色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非人的漠然与玩味。
黑色礼服的伊什梅尔。
她甚至没有看冲过来的九霄等人，只是微微歪头，贴在凯文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轻笑着低语：
“惊讶吗？从一开始……你就是备选的‘苗床’哦。毕竟，能同时容纳终焉、命途、帕弥什、圣痕、外神意识……这么多矛盾力量而不崩溃的‘容器’，可是亿万年都难遇一个呢~”
“放开他——！！！”
九霄双眼瞬间化为纯金，纳米黑洞的力量不顾一切地爆发，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直扑而来！
与她同时行动的，还有千劫的劫炎、樱的冰刃、爱莉希雅的粉色箭矢、阿尔法的刀光、所有人在这一刻爆发出最后的、不顾一切的力量，轰向黑色伊什梅尔！
然而——
“安静点。”
黑色伊什梅尔甚至连头都没回，只是空着的左手随意抬起，向着众人的方向，轻轻向下一按。
嗡！
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整个空间本身“凝固”的规则级压制，骤然降临！
所有人的动作，勐地僵在原地！
不是被力量阻挡，不是被屏障隔绝，而是他们所在的这片空间、他们身体所在的“坐标”、他们能量流动的“路径”，被某种更高维度的权限，强行“定义”为了“静止”！
九霄保持着前扑的姿势，悬浮在半空，眼中的金光剧烈闪烁，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千劫周身的劫炎凝固成赤黑的雕塑，樱的刀光冻结在挥出的轨迹上。
爱莉希雅的箭失停在半途，粉色的光晕如同被封入琥珀。
就连思维，都仿佛被放慢了千万倍。
唯一还能“活动”的，似乎只有他们的意识，以及……
被贯穿胸膛的凯文。
“唔……咳咳……”
凯文又咳出一口血，视野已经模糊得只能看见色块。但他能感觉到，那只贯穿他胸膛的手臂，正在缓缓抽出。
不是要放开他。
而是……在“调整位置”。
五指在他胸腔内轻微转动，精准地避开了心脏等立即致命的器官，却如同最残忍的外科医生，循着某种既定的“脉络”，触碰着他体内那些深植的力量核心……
每一次触碰，都带来灵魂层面的剧颤。
“别……动……他们……”
凯文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哦？还有力气关心别人？”黑色伊什梅尔轻笑，手臂的调整终于停止，五指扣住了某个“节点”。
下一秒——
嗡……
低沉的能量共鸣声，从凯文体内传来。
他胸口被贯穿的伤口处，暗金色的流光开始顺着那只手臂蔓延，如同寄生的根须，向着凯文体内更深处钻去！
剧痛升级为某种超越生理的、存在层面的“侵蚀”感。
凯文咬紧牙关，金色的血从嘴角不断溢出。
他试图调动体内残存的力量反抗，却发现所有能量通道都已被那只手臂“钉死”，建木本源的修复力甚至开始被那些暗金光流反向吸收、转化。
完全……无法抗衡。
“这才对嘛~”
黑色伊什梅尔满意地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逐渐同步的“脉动”，红唇贴近凯文染血的耳廓，声音轻柔如情人的呢喃，内容却冰冷彻骨：
“如果想让你的这些同伴活下去……那么接下来，最好配合一点哦~”
她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回荡在凯文的精神深处。
“毕竟，你也不希望……他们因为你的‘不听话’，而变成这片海域里，新的‘文明残骸’陈列品吧？”
凯文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余光瞥向被凝固在半空的九霄。她金色的眼眸正死死盯着这边，里面充满了惊恐、愤怒、以及……深不见底的绝望。
爱莉希雅、千劫、樱、阿波尼亚、灰鸦小队、阿尔法姐妹……
所有人。
他们的生死，此刻就系于他的一念之间。
黑色伊什梅尔没有说谎。凯文能感觉到，那股禁锢众人的规则力量，完全来源于她。只要她愿意，一个念头就足以将所有人碾碎成最基本的粒子，连灵魂残响都不会留下。
而她之所以还没动手，只是因为她需要他“配合”。
需要他这具“容器”，心甘情愿地……成为下一个“核心”。
“你……到底……想……做什么……”凯文每说一个字，都有血沫涌出。
“做什么？”黑色伊什梅尔歪了歪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当然是完成‘塔’未竟的使命啊~收集文明的终末，铭刻存在的回响，然后在永恒的虚无中……寻找那么一丝丝‘超越’的可能性。”
“只不过，卡俄斯那个实验品……失败了。她被过去的罪孽拖垮，被人性的残响干扰，最终连‘神性’都无法维持纯粹。”
“但你不一样哦，凯文~”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病态的欣赏。
“你亲手斩断了过去的枷锁，背负着文明的期望却从不被其束缚。你融合了那么多矛盾的力量，灵魂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韧性’与‘空白’——简直是最完美的‘空白画布’。”
“所以啊，时间神殿观测了无数可能性，最终选定你作为‘备选方案’。引导你来到这里，见证卡俄斯的失败，然后在最合适的时机……”
她顿了顿，指尖在凯文胸腔内的“节点”上轻轻一点。
“接管这一切。”
接管“塔”。
接管这片猩红之海。
接管无数文明的终末残响。
然后……成为新的、更完美的“统一意志”，去执行那个所谓的“超越”使命。
凯文闭上了眼睛。
原来如此。
所谓的“委托”，所谓的“拯救”，所谓的“希望”……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为他量身定制的、通往另一种形态毁灭的陷阱。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