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日,风软云轻,安国公府门前的柳枝刚抽出嫩芽,细得像是谁用青线绣在天边。
京城百姓却无心赏景,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一件大事——七王妃苏锦黎,要辞去《民声志》主编之职。
消息传出时,崔明瑜正在编校本月刊稿,笔尖一顿,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
她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传话的小吏低头重复一遍,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鼓槌敲在心头。
书房外,沈琅正带着两名属官清点音档箱柜,闻言停下动作,指尖抚过铜匣封条,眼神微动。
而王府正堂之上,苏锦黎已立于高台,身着素色织锦长裙,发间无钗,唯有一支竹簪束发,清冷如初雪未融。
“我写得出第一篇,”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未必能守得住第一百卷。”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皱眉,有人惊疑,更有几位老学究当场出言质问:“此志乃民心所系,岂可轻言退隐?莫非是畏难而避?”
苏锦黎不恼,只轻轻一笑,转身命人抬出三只铁箱。箱启,皆为空。
“这是我手中所有原始音档的密钥。”她当众将一枚青铜小牌投入火盆,火焰腾起,映红她半边脸颊,“从今往后,再无人能凭一己之力掌控《民声志》的源头记录。”
众人屏息。
她继续道:“地窖副本开启,需三方验证:崔明瑜持主令符,沈琅掌音律印,赵砚舟执勘误钥。三人缺一,门不得启。”
台下一片寂静。
这已不是交接,而是制度的奠基——将个人威望彻底转化为机制约束。
崔明瑜走上前,接过那枚尚带余温的令符,手有些抖。
她看着苏锦黎,忽然明白:这不是退场,是让火种扎根。
苏锦黎退下高台时,萧澈正立于回廊深处,一身月白衣袍裹在薄风里,身形瘦削,目光却深不见底。
他望着她一步步走来,唇角微扬,低语一句:“她要把自己也变成过去的声音。”
这话没人听见,却像一片落叶沉入湖心,悄然泛起涟漪。
数日后,沈琅正式接手正音局。
上任首日,便颁行“哨师制”:每州遴选二人,专司古乐传承与民谣记音,授以俸禄,列名官册。
名单公示当日,朝野哗然。
百人之中,竟多为曾被世家打压、签了静口契不得发声的底层乐匠——盲眼琴师、哑嗓鼓娘、流落市井的旧宫伶人……
御史台当即弹劾:“粗鄙之徒,何知雅乐?此政若行,礼崩乐坏!”
沈琅未辩,只携一支破旧铜哨步入殿中。
那哨子边缘磨损,吹口处甚至裂了一道细缝。
她站在阶前,闭目深吸一口气,然后吹响。
一声呜咽般的音调响起,低回曲折,如风穿荒原,如寡妇夜哭。
有人皱眉,有人欲笑,可听着听着,笑容凝住了。
那是北方饥年时,母亲抱着饿死婴孩唱的送魂曲;是边关老兵埋骨前最后一句乡谣;是一个孩子在抄家夜里,躲在柴堆里哼给自己的摇篮调。
曲终,满殿寂然。
沈琅睁开眼,声音冷静:“你们听不懂的哭腔,是他们活过的证据。若这都不算声音,那我们守护的,究竟是礼法,还是沉默?”
无人应答。
与此同时,赵砚舟在典籍勘误局设“影档库”。
他命人打造双藏密室,仿王府与书院分置格局,凡涉敏感文书,一律制成阴阳两卷,互缺关键页码,唯有特定条件触发,方可合并阅示。
他亲自拟定第一条入库档案:《宗人录墨迹鉴定全录》——那本记载皇室血脉真伪、足以动摇社稷根基的秘卷。
下属忐忑问道:“若将来有人强取呢?权倾朝野,刀架颈上,又当如何?”
赵砚舟提笔蘸墨,写下最后一个字,头也不抬:“那就让他们知道——真相不止一份,且永远差一页。”
夜渐深,春风拂过王府书房,烛火微微晃动。
萧澈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卷尚未定稿的文书,纸页泛黄,标题隐约可见《无声政要》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