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里的‘缄语桩’。”她说得平静,“一根不留。”
次日清晨,工匠奉命入地宫。
那曾囚禁无数乐户魂魄的幽深地下,一根根刻满禁咒的黑铁桩被逐一拔起。
取而代之的,是七株新栽的银杏树苗,种在王府后园七方高台上。
树下埋入七百枚铜哨,静待某一天破土而出。
春风拂面,万物萌发。
京城之外,新的声音正在生长。
而某些沉默,也开始有了回响的预兆。
数月后,江南暴雨连旬,江河倒灌,堤溃千里。
灾民扶老携幼沿官道北逃,一路以歌代哭,传唱一曲《救苦调》。
那调子原是旧时乞人行街所哼,凄厉婉转,如今由成千上万饥寒交迫之人齐声唱出,竟如潮涌夜啸,震得沿途驿站门窗嗡鸣。
户部尚书崔仲安闻之,拍案而起:“此非哀声,乃乱音也!聚众喧哗,蛊惑民心,赈款暂扣,待其肃静再议。”
消息传至京城,沈琅正在整理《民声志》第十卷。
她听完探报,未怒,未言,只命人取来磁瓮——那是依古法烧制的声律容器,能存三日余响。
她将一只刻有“吴陵十三村”的瓮轻轻启封,一段苍老嘶哑的女声缓缓流出:“我三个儿子都死在堤上了……大人们喝酒看戏的时候,他们在挖泥;老爷们说‘风调雨顺’的时候,他们在扛沙袋……你们还嫌我们吵?”
声音不高,却像刀刃划过寂静。
在场文书皆垂首,连守门侍卫也攥紧了拳。
当日下午,沈琅抱着磁瓮直闯尚书省。
堂前辩对,她不引律令,不谈朝纲,只问一句:“诸位大人可曾听过一个母亲,在雪地里抱儿子尸首唱了三天歌?”
无人应答。
她打开磁瓮,老妇之声回荡厅中。
有官员掩耳欲走,有人颤声质问“此音何来”,沈琅只淡然道:“来自你们驳回的第七十八号陈情帖。”
当晚,御前紧急召对。
萧澈卧于暖阁榻上听罢汇报,轻咳两声,将手中茶盏放下:“原来沉默比哭声更贵。”
翌日清晨,户部开仓放粮,三十万石米麦星夜南运。
诏书附批:“民声即天声,不得以噪为由压之。”
自此,“告状不用击鼓,唱一首就够了”悄然流传民间。
乡野之间,《诉冤谣》《问税歌》《折田令》层出不穷,甚至孩童游戏也编成押韵短调,暗讽贪吏。
朝廷不敢再轻易定罪“喧哗”,因谁也不知,哪一声啼哭、哪一段小曲,会成为下一个震动朝堂的雷。
年终大雪,天地素白。
苏锦黎独自一人登上旧登钟台遗址。
那里曾是皇权训诫万民之地,如今已改建为“言亭”——四柱无墙,顶覆青瓦,供百姓自由讲谈。
亭柱之上,新刻一个“生”字,笔力刚劲,出自沈琅之手。
她伸手抚过那道刻痕,指尖微凉。
忽然远处传来孩童嬉闹声,几个裹着厚袄的小孩在雪地里追逐,一边跑一边喊:“王妃娘娘说啦,以后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钟!谁也不能替你敲,也不能不让响!”
她怔住,随即微微一笑,眼底映着雪光,也映着某种释然。
转身离去时,脚印一行浅浅,没入风雪。
而在七王府书房,炉火正温。
萧澈倚坐案旁,翻开一本崭新册子,纸页尚带墨香。
扉页写着五字:《无声政要》——作者:苏锦黎。
他静静读完,提笔于末页添注:“此书不藏金匮,当刊行天下。治国之道,不在禁声,而在听声;不在立威,而在知痛。”
窗外风起,檐下那只铜哨随风轻晃,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颤音,短促、细微,却清晰——
像春天的第一道雷,破土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