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儒陆续到来,有人皱眉,有人疑惑,却无人离去。
沈琅静坐良久,直至众人落定。
然后,她抬手,示意身边侍从执槌。
一口钟,一人,一槌。
钟声独鸣三响,清越悠远,穿林透雾,仿佛涤尽尘世虚言。
余韵未绝之时,她缓缓起身。
沈琅至监中不坐堂前,反设席于“音魂碑”侧,请诸儒闭目听钟。
晨光微斜,青石板上浮着一层薄霜。
她未着官服,只穿一袭素色深衣,发间无簪,腕上无环,唯有一口小钟静置于蒲团之上,铜身尚未经风沙磨蚀,泛着新铸的温润光泽。
那钟由京郊盲童坊的孩童亲手校音——那些自幼失明的孩子,耳朵比常人更敏,心也更净。
他们听不出权势的高低,只听得清音律的偏正。
“请诸公闭目。”沈琅声音不高,却穿透了人群间的低语。
众人迟疑片刻,终究依言阖眼。
一声槌响。
钟鸣初起,如泉击寒潭,清冽入骨。
第二声,悠然延展,似云出幽谷,不疾不缓。
第三声落时,余韵袅袅,竟引得林间宿鸟惊飞数只。
万籁俱寂。
沈琅缓缓起身,立于碑侧,目光扫过一张张或苍老、或年轻的脸庞,最终落在最前方那位白发萧然的老乐正身上。
“此音合《周礼·大司乐》所载黄钟之均。”她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锤,“而今太常寺库存‘正声’,实则偏羽位一丝——请问诸公,是经书错了,还是钟错了?”
无人应答。风停树静,连呼吸都仿佛被压住。
良久,那老乐正颤巍巍站起,双手捧出一支玉律管,据说是祖上传下,历经三代帝王祭祀所用。
他嘴唇哆嗦,将玉管对准唇边,轻轻一吹,再与记忆中的钟声对照——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我……我侍奉三代帝王……”他哽咽难言,老泪纵横,“每年春祭冬祀,调音校律,从不敢懈怠……可原来……原来我们一直吹的是假调。”
话音落下,如同一道裂痕自地面蔓延开来。
七名来自太常寺的乐正相继离席,徒步走向正音局。
当夜,月色冷清。
七人跪于正音局门前石阶,双手高举檀木匣,内盛历代传承的“御定律谱”原本。
守门弟子吓得几乎跌倒,欲奔去通报,却被檐下一抹身影拦住。
沈琅站在廊下,披着一件旧斗篷,静静望着这七位曾经高居庙堂的乐官。
她没有立刻接谱,也没有命人搀扶,只是在沉默中踱步而出,俯视着那斑驳匣盖。
“诸位可知,”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瓦当,“百姓为何宁信窑工,不信庙堂?”
老乐正伏地不起,额头触石,声音破碎:“因为我们……早就忘了怎么听真声音。”
那一刻,沈琅没再说话。
她只是接过木匣,轻轻打开,看见夹页之间密布红笔批注——哪些音需“上提半厘”,哪些律要“压低三毫”,皆有定例。
不是修正,是篡改;不是误差,是谎言。
她合上匣子,转身走入厅堂,将它置于案首,如供神明。
同一时刻,七王府偏殿。
苏锦黎手持镊子,将一枚极细的铜屑嵌入新钟悬钮的凹槽之中。
火光映在她脸上,明暗交错。
韩四娘立于身后,低声问:“主子,真能响吗?”
“能。”苏锦黎淡淡道,“只要有人愿意听。”
她抬头看向庭院深处那口悬挂多日的测音钟——忽然,钟钮轻震,钟身无风自动,一声清越骤然划破夜空,仿佛天地自行校准。
她闭了闭眼。
这不是胜利。
这是崩塌开始后的第一声回响。
而在千里之外的洛阳,一条狭窄潮湿的贫民巷中,一名少女蜷缩在熄灭的灶台边,指尖沾着炭灰,在斑驳墙面上反复描画一组奇异纹路——线条交错如钟纽盘绕,又似音波流转。
邻人探头问她在做什么,她只是摇头,喃喃低语:
“爹临死前说,这图能救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