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正在变。
而在大理寺偏厅,裴文昭放下手中笔,凝视案上一份空白备案文书。
他提笔欲书,却又停住。
窗外,正名坊方向传来隐隐人声。
他望向天际初升的日光,喃喃一句:“治国……到底该依律,还是该听声?”裴文昭在朝堂上掷出那本《寻名启事》汇编时,殿内鸦雀无声。
纸页散开,如雪片般落在丹墀之上。
每一页都录有百姓亲笔所书的改姓缘由——“父死于战乱,不愿再承仇家之姓”“母族被屠,更名以志不忘”“生而为奴,今愿自立为人”。
字迹潦草者有之,工整者亦有之,却无一不带着血与火的气息。
有人低头拾起一页,念出声来:“我叫赵泉,不是谁家逃奴‘阿七’。我活下来了,我想被人知道。”
礼部尚书霍元衡脸色铁青,厉声喝道:“此等私造文书,岂可入朝议?姓氏宗法,乃礼制根本,三代绝嗣之说,自有典籍为证!你们这是要动摇国本!”
“国本?”裴文昭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几位老臣,“若民心涣散、百姓离心,那才是真正的国本动摇。三代绝嗣之谣流传不过月余,而自愿更名者已有三千七百余人。他们不是死了,是终于敢说自己活着!请问诸公,是谁给了他们这个胆子?是我们吗?还是他们自己,用一碗粥、一条命、一场火拼出来的?”
他声音陡然拔高:“治国在察民心,不在守旧例。律令若不能容人活路,便不再是法,而是枷锁!”
殿中一片骚动。
几位年轻官员悄然对视,刑部主事陆明远起身附议,户部员外郎周景也随之站出。
三人联名呈递《议政疏》,请求将“民望制度”纳入试运行备案,并提议设立“庶民陈情台”,允许无官身者列名上书。
元惠帝端坐龙椅,指节轻叩扶手,眸光晦暗不明。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合上了手中那份由内廷抄录的《民望实证》摘要。
片刻后,他淡淡道:“此事……容后再议。”
退朝之后,裴文昭独自留在偏殿整理文书。
窗外风声渐紧,吹得檐角铜铃轻响。
他知道,今日之举已触怒权贵,但也正是时候。
过去十年寒窗、三年流徙,他亲眼见过一个孩子因无名无籍而不得入医馆,最终死在母亲怀里。
那时他就明白:名字不只是称呼,是人在世间立足的第一道印痕。
“若连‘我是谁’都要仰人鼻息,谈何天下苍生?”他提笔在《议政疏》末尾添了一句批注:“法生于人,非人囚于法。”
同一夜,柳婉娘独坐灯下,指尖微颤。
她正誊抄最新一批《民望实证》增补图册,忽觉手腕一凉,似有细雨飘落纸上。
可抬头看去,屋内干燥如常。
她低头再看,那一片空白纸页竟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墨色幽蓝,如同从纸背渗出。
那是碑灵残识的低语。
文字断续,却清晰记载着一段湮灭百年的诏令:“天顺七年,北境大旱,流民百万。有司恐其聚乱,诏曰:‘凡灾民避祸者,可自立姓氏,以泉为源,记其新生。’是谓‘姓泉令’。”
她呼吸一滞。
原来这不是首创,而是一次唤醒;不是叛逆,而是一场归来。
她连夜将这段记载誊录成篇,又提笔写下按语:“制度可灭,人心难熄。百年前一道微光曾照破黑暗,今日我们不过拾起余烬,再点星火。”
次日清晨,她抱着新编图册走入科举院。
院长年逾花甲,须发皆白,接过书卷时手微微发抖。
当他读到“姓泉令”三字,整个人猛地一震,久久不语。
良久,他命人取来历年《礼典汇要》旧本,当众投入火盆。
火焰腾起,映红满堂学子的脸庞。
“从今往后,”老人声音沙哑,“律学科考必考《庶民约注疏》与《新生录》。若有考生不知‘民望帖’为何物,不予取录。”
消息传出,学府震动。
而在七王府深处,苏锦黎收到了来自宫中的密信。
元惠帝已命尚药局秘密比对熏香成分,确认萧澈所献安神汤中的松脂气息,与沈知白书房常年焚烧的沉水香完全一致。
那位表面忠直的老宰相,昨夜确曾潜入禁宫,且未登记在册。
欺君之罪,坐实。
但她并未露出胜利的笑容。
她坐在灯下,凝视着摊开的京城舆图,指尖缓缓划过皇城根、东市坊、正名坊的位置,最终停在钦天监所在的南岭高台。
然后,她提笔写下一道密令:
“即刻起,暂停一切公开宣传。‘执灯会’转入地下,所有民望记录改用暗语存档。原‘铭’‘织’‘泉’等姓,统称为‘林’类分支;救助行为记作‘种树’,积分称‘叶数’,累计十叶可换‘荫庇文书’。”
写完,她轻轻吹灭火烛。
窗外,天色渐暗,檐下一盏素灯无风自动,灯影摇曳,仿佛无数看不见的根须,正悄然扎入皇城地基,向着更深、更暗处蔓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