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纸页轻颤,仿佛有谁在低语。
她忽然觉得,有些真相,不该只埋在地下。
有些人,也不该永远无声。天光尚未破晓,细雨如丝。
周氏立于七王府花厅外的檐下,一身素布衣裙,未施脂粉,发间只簪一支银钗。
她不似官眷,倒像寻常人家的老妇。
门房通报后,她并未急着入内,只是静静望着院中那方石案——上面铺着一张碑文草稿,纸角被风掀起,又被压住。
苏锦黎来时,披了件鸦青色斗篷,眉目清冷如旧,却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微微一顿。
“你来了。”她没有问为何而来,仿佛早已料到这一面终会到来。
周氏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只檀木匣,匣身无饰,唯有一道铜扣泛着岁月磨蚀的暗光。
“我夫君周崇礼,生前为礼部右侍郎。三年前因上奏一桩婢女替罪案遭贬,归家后郁郁而终。临去前,他烧尽所有文书,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官场无真话,唯有碑石能存百年声名。’”
她将匣子双手奉上:“这些年,我记下了三十六桩冤案。其中九起,皆是婢妾代主受过,死无葬身之地。”
苏锦黎接过匣子,指尖触到那粗粝的木质,心头忽如针刺。
她打开,一页页翻过。
字迹工整,墨色深浅不一,显是多年积攒而成。
每一条记录都极简:时间、地点、人名、事由。
没有控诉,没有悲鸣,唯有事实本身,沉甸甸地压在纸上。
“癸未年五月初二,秦氏婉娘,安国公府尚药局杂役,因拒改医案,被诬盗寒髓散,逐出府邸,七日后暴卒于城南义庄。”
苏锦黎的手指停在这行字上。
原来早在她重生之前,真相便已有人试图留下痕迹。
“你要立碑?”周氏看着她,“那就别只写一个人的名字。让她们都站着回来——哪怕只是刻在石头上的名字。”
苏锦黎抬眸,目光穿过细雨,落在药王碑方向。
那里本要立一块小小的贞悯碑,如今却在她心中渐渐扩成一道环形石廊的轮廓。
次日清晨,工匠召至。
她摊开图纸,指着中央立柱:“此处刻‘无名者之名’,不必列姓氏,只留一行字——‘她们曾活着,也曾守信。’”
外圈十二块青石板依次排开,她亲自拟定关键词:换婴、代毒、焚稿、沉井、哑囚、锢言、削籍、易命、掩产、匿书、绝嗣、藏尸。
每一块石板背后,她命人预留三十六个空白格,题曰:“待补”。
“这不是结束。”她在图纸边缘写下批注,“这是开始。”
当夜,王府文书房灯火未熄。
柳莺伏案誊抄,手肘边堆满了从周氏匣中整理出的案卷副本。
她一笔一画写得极慢,生怕错漏一字。
写到“林氏阿菱,代主吞药,死后弃骨荒郊”时,笔尖顿住,泪水滴落在纸上,晕开墨迹。
韩霁送来最后一份尸检记录,放在案头,未语离去。
沈砚则连夜拟出《贞悯碑设立疏》,准备呈递礼部备案——虽知必遭驳回,但他仍写道:“忠信不分贵贱,仁政始于悯微。”
而苏锦黎独自站在庭院中,手中握着一支银匙的复制品。
那是当年从秦婉娘尸身旁捡到的染血药匙,原物已毁,唯有模具留存。
她摩挲着匙柄上的细微划痕,仿佛还能看见那个雨夜,婢女跪在泥泞中喃喃:“我……我只是按时送药……”
第三日清晨,吉时将至。
天边微明,薄雾未散。
王府门前竟已聚集数百人影。
多是仆婢装束,有老有少,来自城郊各府。
她们沉默伫立,无人喧哗,仿佛只为亲眼看看这块碑能否真的立起。
忽然,一道佝偻身影自人群后走出。
是位老妪,手中捧着一只粗陶罐,步履蹒跚地走到碑基前,双膝跪地,洒出一把灰白骨灰。
“这是我女儿的……她在苏府烧灶三年,天不亮就起,夜半方歇。去年冬天咳血不止,管事说她偷懒装病,拖去柴房等死。等我找到她时,人都凉了,连个名字都没写进丧簿!”
老人嚎啕大哭,额头抵地。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仪门缓缓开启。
苏锦黎走出,未戴凤冠,未着华服,只一身素白长裙,赤足踏过湿冷青砖。
雨水沾湿她的鬓发,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
她一步步走到碑前,举起手中的银匙,轻轻嵌入基座凹槽——那里早铸好了一个与之契合的印记。
咔哒一声轻响。
如同锁链断裂。
人群骤然寂静,继而响起低低啜泣。
有人跪下,有人合掌,有人默默将随身携带的旧物放在碑前:半枚脚镯、一根断簪、一块绣着残字的布片……
远处钟楼忽传一声钝响,浑厚悠远,穿透云层。
仿佛天地也为之动容。
苏锦黎仰头望天,雨水滑入眼眶。
她知道,这块碑立下的不只是亡者的名姓,更是对整个秩序的一次叩问。
而此刻,在宫墙深处,一道目光正冷冷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