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笔款项经由三家商号中转,路径曲折,最终汇出海境,落向一座名为“永宁寺”的海外佛院。
他停下笔,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
永宁寺?海外?佛院?
为何御药开支会流向一处境外寺庙?
他合上账册,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天下舆图前,目光顺着海岸线一路向东,最终停在一片空白海域。
那里没有标注任何寺院。
但他知道,这绝非善地。
沈砚的手指停在《御药采买总录》的末页,指尖微微发颤。
那行字像一根刺,扎进他多年习得的冷静里:“永宁寺香火供奉返纳内廷私库——年例白银八千两,另附南珠百颗、沉水香十斤。”
他合上账册,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永宁寺不在大雍疆域,也不见于任何官方舆图。
可它却能收御药司的银子,还能反过来给皇帝的私库送钱?
这已不是贪墨,这是国中之国。
他起身走到墙边,从袖中抽出一张手绘草图——这几日他暗中查访,拼凑出一条线索:先帝晚年曾有三封密信经由内廷火漆封递,收件人皆为“东海永宁主持玄寂”。
信件未留副本,但他从一名老宦官口中套出只言片语:先帝读信后常独坐至深夜,有时甚至落泪。
一个海外僧人,何以能让帝王动情?
沈砚盯着地图上那片空白海域,忽然想起什么。
他翻出另一份旧档,《癸未年春禧宫起火前后宫禁出入记录》。
其中一页夹着半张烧焦的签条,隐约可见“贡船回舶,载礼单十三”等字。
而当年负责接引贡船的,正是如今已被贬为庶人的前内务府总管周德全。
他猛地站起身。
资金外流、秘通信件、反向输银……这不是简单的账目不清,而是一张绵延十余年的网。
这张网从海外延伸到宫廷,穿过御药、内库、人事任免,甚至可能触到了皇权最隐秘的角落。
更让他心惊的是——萧澈推行新政,清算旧弊,皇帝表面上允准,实则处处设限。
难道正是因为,他知道有些事一旦揭开,不只是几个贪官倒台,而是整个王朝的根基都会动摇?
夜更深了,库房外传来巡更声。
沈砚将所有相关账册重新锁入铁箱,取出一张素笺,用密语写下发现的关键节点:永宁寺、玄寂、返银私库、先帝密信。
他又另附一纸说明,强调此事牵连极广,建议由影阁直接介入调查,避免打草惊蛇。
密封完毕,他亲笔加盖户部主事印鉴,再在外层裹以蜡封,写上“七王爷亲启,不得转交”八字。
天未亮时,便派心腹小吏送往七王府西角门,交予赵九龄。
与此同时,苏锦黎正立于寝殿偏厢,手中捏着一只小巧瓷瓶。
慧真低声道:“这是今晨从皇上膳食残汤里取来的,一共三勺,我换了干净瓷盏盛装。那位老太医说,这种淡绿色汤剂从未见过,不像御药房登记过的方子。”
苏锦黎打开瓶塞,轻轻嗅了一下。
气味极淡,近乎无味,唯有靠近鼻尖时才有一丝清苦后的回甘。
她让慧真取来银针探入,银针不变色,说明无毒;但她知道,有些药不杀人,却能控制人。
她唤来一位曾在太医院当差的旧仆,对方反复辨认后迟疑道:“像是‘镇神露’的变种……用雪岭冰莲配青冥草制成,长期服用可使人情绪平和,不易激动,但也……会削弱判断力。”
“也就是说,”苏锦黎冷笑,“他不是不能醒,是被人不想让他彻底清醒。”
她望向宫城方向,眼中寒光微闪。
皇帝一边默许萧澈查案,一边又靠这药维持某种“可控的昏沉”,是在逃避吗?
还是说,他在等什么人先动手?
当晚,雨势渐歇,檐下滴水声断续如线。
赵九龄悄然出现在后巷暗口,一名灰衣人无声靠近,递上一只黑漆小盒。
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残破纸片,边缘焦黄,似被火燎过。
他迅速带回书房,与苏锦黎一同拼接。
纸片凌乱,但字迹尚存。最终拼成一句话:
“若我崩后,速焚影阁余档,天下太平。”
苏锦黎久久凝视那行字,指尖轻轻抚过“焚”字的墨痕。
良久,她低声开口:“他终于醒了,可宁愿回去睡觉。”
窗外,最后一滴雨水自屋檐坠落,砸在石阶上,碎成数瓣。
就在此刻,书房外传来轻微叩门声。
赵九龄起身开门,一名暗卫递上一封加急密报,来自安国公府外围布控的眼线。
苏锦黎接过,拆开只看了一眼,眉心骤然一紧。
纸上写着一行简短禀报:
“裴夫人灵位前夜现血书,三字未褪——偿命。”
她缓缓将纸折好,放入袖中,神色不动,仿佛只是接到了一则寻常消息。
可她知道,有些风,已经吹进了深宅高墙。
而这一次,不是谁要藏真相,而是死人开始索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