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灰羽飞禽悄然落于檐角,脚上细绳微动,似有新信将至。
第229章神影压龙脊
沈砚将那本泛黄的《大晟典仪志》合上时,指尖在封皮上停了片刻。
纸页脆薄,像是轻轻一折就会碎裂,可它承载的却不是旧日规矩,而是此刻能撬动皇权的一根杠杆。
他起身,未唤书童,亲自提灯走向户部西厢值房。
那里住着五位低阶主事——皆是寒门出身,多年不得升迁,却对账册如数家珍。
他们曾因查药案被贬出核心衙署,名义上调闲,实为排挤。
但正是这些人,手里握着最原始的进出库记录,也最清楚哪一笔银子流向了不该去的地方。
“你们可想再争一次?”沈砚站在门槛外,灯光映着他半边脸,“不是为了复职,是为了让百姓知道,官袍之下,还有人肯低头听哭声。”
五人沉默片刻,先后起身。
没有人点破后果。
他们都知道,这份奏本一旦递出,便是与整个礼法体系对撞。
可他们更明白,若连制度内的声音都闭嘴,那天下就真的只剩下了谎言。
当夜,六人围灯而坐,笔墨齐备。
沈砚执笔起草,字字斟酌,援引《典仪志》原句:“国有大疑,宜启太庙侧门,纳四方之音。”而后添注:“今百姓所疑者,非臣子贪墨,乃御药是否染毒。此非私案,实系社稷安危。若闭门听审,则信毁于上;若开门受诉,则义立于民。”
落款六人姓名,按印血红。
赵九龄的人早已在外等候。
文书封缄后,由一名老吏装作送晚档公文的模样,混入都察院通政司。
谁也没料到,那份奏本竟未被拦截,反而被一位素来中立的监察御史当场拆阅,读罢久久不语,终命人火速呈递御前。
消息传出,礼部尚书拍案怒斥:“荒唐!太庙乃宗祀重地,岂容草民喧哗?此风一开,纲常尽失!”可当他欲追回奏本时,才知已入宫三时辰有余。
宫中无动静。但无动静本身,就是一种回应。
与此同时,东宫震怒。
太子连夜召见礼官,命即刻前往净心庵,强令收回药王像,“以免亵渎圣听,惑乱舆情”。
一名四品礼官宣旨而出,带十名差役直扑城南。
慧真立于庵门前,僧袍简朴,目光如定水。
“此像非我所塑。”他面对礼官,声不高,却不退半步,“乃万民焚香塑形,以泪洗面,以血涂漆。你要搬,得问问它愿不愿走。”
话音刚落,殿内长明灯忽爆灯花,香炉青烟骤盛,盘旋如柱,直冲屋梁。
更奇的是,那尊药王像本以琉璃嵌眼,此时竟似真有液体缓缓滑落,在煤灰脸上划出两道湿痕。
围观百姓惊呼跪倒。
“神明哭了!”
“这是天意不让动!”
人群自发围成一圈,老者持拐,妇人抱婴,无人喧哗,却无人退让。
差役面面相觑,手按刀柄却不敢上前。
礼官怒喝驱散,却被一声苍老佛号压下:“诸君可知,三十年前瘟疫横行,是谁在城郊施药救活三千孤儿?是这尊药王化身的老医者。今日他回来,不是来讨香火,是来讨一个公道。”
风起,幡动,经声再起。
僵持至天明,礼官只得悻悻而归。
而就在第一缕晨光洒落皇城之际,奇迹发生了——那尊原本供于宫门外的药王像,竟出现在午门正中,端坐于青石台阶之上,背对朝阳,面朝大殿。
底座微微发热,似有余烬未熄。
有人胆大靠近,发现其下压着一张烧焦残页,仅存半句字迹:“别信……”
苏锦黎到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她没有惊诧,只是缓步上前,伸手抚过碑拓片上“药秤衡平”四字,低声说道:“他们以为我们在争一场审判,其实我们在改写一场祭祀。”
这场祭祀,不再由皇帝主导,不再由礼官定仪。
它是以残药为供,以亡书为祝,以千百双空碗为祭器,以无声痛哭为颂词。
百姓已聚满广场。
有人手持药秤的碑拓,那是当年太医院统一配药的凭证;有人展开阵亡将士家书,上面写着“父病逝于军中,遗言唯求一口良药”;更有老妪抱着骨灰坛,喃喃:“我儿死时嘴里还在喊娘,可咽下的,是掺了石灰的假丸。”
石板甬道从王府一路铺来,宽逾御道,直抵宫门。
铜鼓静立,诉状箱敞开,里面塞满了泛黄的药方、断裂的银针、孩童穿过的旧衣。
赵九龄悄然走近:“六处民声亭已布控完毕,暗卫潜伏各角楼。魏箴昨夜独自入宫两次,未报行程。”
苏锦黎点头,目光仍停留在药王像上。
那泪痕未干,影子却被初升的日光照得极长,如一把黑刃,斜斜切过金砖地面,直指明德堂高台——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正将神意推向龙座。
萧澈此时正在内廷偏殿更衣。
他褪下病弱外袍,换上亲王礼服,腰间佩玉轻响。
镜中人面色依旧苍白,可眼神已如寒潭深水,不见波澜,却藏锋锐。
“今日不是审案。”他对赵九龄说,“是正名。”
正谁的名?是百姓的名,还是新政的名?
或许都不是。
是告诉所有人——权力的源头,从来不在高台之上,而在低处,在泥土里,在那些被踩进尘埃却始终不肯闭嘴的声音里。
钟声响起第七遍时,宫门缓缓开启。
一道身影出现在明德堂高台入口。
灰败面容,步履沉重,却目光清明。
苏锦黎抬眼望去,未动,未语。
但她知道,真正的风暴,还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