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没睁眼,账先醒了。
灯影摇曳,苏锦黎坐在书房案前,手中一册泛黄旧籍摊开至尾页。
窗外雪光映着未熄的烛火,在她眉骨投下一道冷峻的阴影。
她指尖轻点那页模糊的印章拓印,唇角微动,却无笑意。
“景琰密诏……三十多年来,民间传了十七个版本。”赵九龄立于帘外,声音压得极低,“有的说先帝遗命废太子、立贤王;有的说是藏宝图引,指向北境兵符。但共通之处有三:用词古雅近礼制,落款皆有‘御玺之印’,且提及‘彻查影阁’四字。”
苏锦黎缓缓合上书页,抬眼看他:“把这十七份抄本都拿来,我要看每一处差异——字迹走势、墨色深浅、纸张质地,甚至错别字的位置。”
赵九龄略一迟疑:“王妃是想……造一份?”
“不是造。”她淡淡道,“是还原。世人以为真相藏在秘档里,其实真相早被撕碎,散落在流言蜚语之中。我们只是把它拼回去。”
三日后,王府东厢密室,一张新制绢帛静静铺展于案上。
笔迹仿先帝晚年风格,圆润中带刚劲;印章拓自宫中流出的一枚残印模子,经暗卫多年收集比对,与景琰末年诏书最为接近;内容更是反复推敲——既不逾礼法,又直指要害:
“朕知身后弊政丛生,特命贤能之后彻查影阁旧账,若有阻挠,视为悖逆。”
末尾落款日期为景琰二十九年冬,正是先帝临终前七日。
赵九龄凝视良久,低声问:“真要放出去?”
“不。”苏锦黎摇头,“它不能以‘出土’之名现世,也不能由王府传出。必须像是……命运偶然掀开了一页。”
她提笔写下一行字,交予他:“让周怀安准备一场清谈会,请的都是年轻士子、寒门才俊。就说他近日访古寺,得半卷残诏,一时激动,在席间诵读而出。”
赵九龄领命而去。
脚步声远去后,苏锦黎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中女子素衣简髻,眼神却如刀锋出鞘。
这一局,不再争一口冤气,而要撬动整个朝堂的根基。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
萧澈跪坐榻前,身姿恭谨,手中捧着一本薄册——《御医命运图谱》。
皇帝卧于床榻,双目紧闭,呼吸绵长而滞涩,仿佛沉入永眠。
殿内寂静如渊。
萧澈不开口,只将册子轻轻翻开,逐页呈于龙榻边缘。
一页一页,皆是历年御医任免记录、用药明细、暴毙或贬谪原因。
直至翻到“永昌三年首席太医林承业暴毙”一条时,榻上老人枯瘦的手指忽然抽搐了一下。
萧澈停住,语气平静如水:“儿臣不懂,为何这些人死了,药却越吃越多?”
长久沉默。
终于,皇帝睁开浑浊双眼,目光涣散,却又似穿透岁月:“你以为……我不想停吗?”
四个字落下,像是一块压了三十年的石头骤然松动。
魏箴疾步上前,端起药碗递至唇边,动作急促得近乎慌乱。
萧澈垂眸,眼角微不可察地一眯——那青瓷碗沿,沾着一丝极淡的灰粉,似香炉余烬,又像某种研磨极细的药渣。
他不动声色,只轻声道:“父皇若不愿再服此药,儿臣可请太医院重拟方子。”
“不必!”魏箴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态,忙低头退后,“陛下龙体需循旧法调理,换医换药,恐生变故。”
萧澈笑了下,温顺地合上图谱:“是儿臣多言了。”
离开寝宫时,天色阴沉。
他在回廊尽头驻足片刻,对随行小宦淡淡道:“刚才那碗药,送去化验。”
当晚,赵九龄亲自带回消息。
“魏箴身边的小宦今夜出宫,走西角门,避巡查,直入城西废弃的玄真观。交接一名蒙面人,取一檀木匣。我派人截下,匣中为数页残破手记,题为《内廷密记》。”
他递上一份抄录。
萧澈就着烛光翻阅,神色渐冷。
其中一条赫然写道:“癸巳年秋,陛下召太子议事,言及储位动摇。次日清晨,突咳血昏迷,自此定下‘静养勿扰’之规,再未亲理朝政。”
另一条更触目惊心:“每有大臣奏请彻查影阁支出,陛下稍露允意,三日内必‘病情加重’,召魏箴独入侍药。”
萧澈指尖抚过纸面,久久不语。
原来不是病,是囚。
被自己的身体囚禁,被最信任的耳目监视,连一句“我想废太子”,都会招来毒药封喉。
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那夜,也曾挣扎着写下几个字,却被魏箴亲手焚毁。
那时他还小,只当是宦官忠心护主。
如今看来,那一把火,烧掉的或许是一道遗诏,也可能是整个王朝该走的另一条路。
“魏箴……”他低语,“你到底是替谁守着这张床?”
窗外风起,吹动檐角铜铃,一声一声,如同倒计时。
而在王府深处,苏锦黎正将最后一份材料归档。
她面前摆着三样东西:伪造的遗诏副本、内廷密记摘录、以及一份名单——全是二十年来因触碰影阁而遭贬黜或暴毙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