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黎将那瓶刻有“景琰亲监,永昌三年始”的旧药置于密室灯下,一寸一寸地翻转。
烛火映在釉面,光晕随她指尖缓缓移动,仿佛揭开了时间的痂。
她忽然停住。
瓶塞内侧,一圈极细的蜡封痕迹绕着木栓边缘,颜色暗黄,质地不均——不是宫中惯用的御制蜂蜡,而是民间私印常用的松脂混麻油。
这种手法多见于老字号药铺为防调包所设的暗记,绝不会出现在御用药材上。
她眸色一沉。
这瓶药,曾经被换过。
“赵九龄。”她抬声,语气不高,却穿透夜风。
暗影里一道黑衣身影悄然而至,单膝点地,不出一声。
“去查‘济春堂’。”苏锦黎将瓷瓶轻轻推至案边,“三十年前曾供御药,我要他们保留的所有取药记录,尤其是癸未年前后。”
赵九龄抬眼:“若他们不肯交呢?”
“那就问,谁比死更怕真相。”她淡淡道,“或者,谁还惦记着当年没拿到的钱。”
三更天,冷雾弥漫。
赵九龄潜入济春堂后库时,老掌柜正蜷在厢房打盹,怀里抱着个铁皮匣子。
他没强取,只在窗缝洒了一撮迷香,趁其昏沉撬开锁扣。
匣中是一本泛黄簿册,封皮写着《副使取药签收录》,字迹工整却透着陈年压抑的气息。
他快速翻页,目光钉在一条记录上:
癸未年十一月初六,林承业代领南砂三斤,用途不明。
他心头一震。
这不是正常流程。
调方使无权代领药材,尤其还是直接从副使名下提取。
更蹊跷的是,“用途不明”四字潦草补写,墨色与原笔不同,显然是事后添加。
他抄录完毕,原样放回,悄然撤离。
天未亮,西厢书房已燃起炭火。
苏锦黎看着纸上那行字,指尖轻轻圈出日期,唇角浮起一丝冷意:“原来第一笔账,是从这里开始偷天换日。”
她想起谢元甫临终吐露的碎片——“分红入私账”,想起街头血书上的控诉,想起百姓跪在石碑前哭喊的声音。
一切都有了起点。
而这起点,竟追溯到先帝亲督的“永昌三年”。
她正欲命人传萧澈,门外却传来脚步声。
是魏箴来了,披着深灰斗篷,面色凝重如霜。
“殿下让您不必去东宫。”他低声道,“他已召见过我。”
苏锦黎挑眉:“问了什么?”
“问‘景琰’是谁。”魏箴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告诉他……那是先帝乳名,只有贴身太监和御药监几位老臣知道。”
苏锦黎盯着他:“然后呢?”
“他还问了那批药的去向。”魏箴闭了闭眼,“我说,确实是先帝亲自督办,但后来……改由东宫‘协理’。”
屋内寂静片刻。
炭火噼啪一声炸响。
苏锦黎冷笑:“所以,从一开始,这药就不只是药。”
魏箴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陛下常说——有些病,治好了,比病着更危险。”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空气里。
苏锦黎懂了。
皇帝装病,是为了稳局;而药,是维持这个假象的工具。
只要龙体“虚弱”,权力就不会轻易移交,朝中各方势力便不敢轻举妄动。
可一旦这药成了生意,有人借机敛财、侵吞军赋、操控舆情……原本的平衡,就成了腐烂的根基。
她忽然明白萧澈为何始终不动声色。
他在等,等这场病被所有人看清——不仅是身体的病,更是体制的毒。
与此同时,赵九龄已换上粗布衣裳,脸上抹了尘灰,提着个小包袱游荡在东宫外围的酒肆之间。
他故意坐在角落,一边喝酒一边喃喃自语:
“我祖上三代替皇家采南疆药,如今却被一个姓林的断了活路……连验药资格都没了,凭什么?”
邻桌一名醉汉猛地拍桌:“林家算什么东西?要不是上面有人撑腰,早被御史参死了!”
赵九龄抬头,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精光:“您也知道内情?”
醉汉冷笑:“哼,你以为调方使怎么世袭的?还不是有人帮他说话!前几年还有人想掀桌子,结果第二天就被发配岭南……你敢动吗?”
赵九龄叹气,从袖中掏出一小包粉末,递过去:“这是去年收的南砂,你看成色如何?”
那人接过一嗅,脸色骤变:“这……这是掺了石灰和土粉!”
“可这就是送进宫的货。”赵九龄压低声音,“若有人愿作证,我能引荐给那位‘为民请命’的王妃。”
醉汉怔住,
次日清晨,线报送到苏锦黎案前:
昨夜酒肆中那名男子,天未亮便出了城,悄悄前往净心庵求见慧真。
她放下纸条,目光落回桌上那本抄录的签收簿。
火光跳动,映照着“用途不明”四个字。
真正的账,还在更深的地方藏着。
比如户部那些尘封三十年的拨款明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