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补充道:“顺便,问问王妃,最近可曾梦见母亲?”天光渐明,东阁内寒意未散。
苏锦黎站在窗前,手中握着一卷刚送来的密档,指节微微发白。
萧澈派人送来的紫檀匣已打开,两份文书并列置于案上:一份是杜维安当年的验尸记录抄本,字迹潦草却条理清晰;另一份,则是从慈济善堂暗渠中截得的分红名册残页。
赵九龄亲自带人比对了整整一夜。
笔迹不符。
这不是简单的形似神离,而是刻意模仿下的破绽百出。
杜维安生前奏折上的签名,向右微倾,收笔利落,如刀裁竹;而分红册上的“杜维安”,转折僵硬,墨色滞重,尤其“维”字左旁的提画,竟用了极少见的逆锋起笔——此法在京中官场几乎无人使用,唯有一种人常用:伪造文书的老手。
更关键的是墨。
化验房的老吏用银针探过,确认册上所用墨汁掺有南疆朱砂。
这种矿物极难研磨均匀,寻常书吏避之不及,唯有药性调和后方可入墨。
而宫中仅一处配制此类墨料:东宫御用药库,专供太子调理心疾所用丹丸外敷之墨锭。
消息传回时,萧澈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听到“南疆朱砂”四字,他缓缓睁开眼,眸底没有惊怒,只有一丝冷彻的了然。
“终于,碰到了他的皮。”他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对着谁说话。
他没立刻动作,反而召来了内廷掌印太监魏箴。
魏箴年近六旬,面白无须,行走无声,是皇帝身边最沉默也最危险的一把刀。
传闻他从不站队,只忠于龙椅上的那位。
可萧澈知道,再忠诚的狗,也有想咬人的时刻——只要骨头够香。
那日午后,魏箴踏入王府偏厅,见桌上搁着一方古砚,青灰泛紫,纹理如云走龙蛇。
“听闻令侄有意仕途?”萧澈轻咳两声,语气平淡,“区区小物,聊表心意。县丞虽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
魏箴低头看着那砚,瞳孔微缩。
这方砚台他认得——先帝赐予东宫讲读学士的旧物,二十年前失窃,宫中追查多年无果。
如今竟出现在七皇子手中。
他明白,这不是赠礼,是警告,也是交易。
他跪下谢恩,双手接过,袖中手指却不受控地轻颤。
他知道,自己已被推上了船。
而船下,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同一时刻,苏锦黎已在城南布下一子。
她找到一名曾在慈济善堂做过浆洗的老妇人,姓陈,丈夫早亡,儿子被强征修堤死于疫病。
她本就疯癫半生,只靠着一点怨气活着。
苏锦黎没多言,只递给她一张纸牌,上面八个大字:“死人领银,活人饿饭”。
“你若喊出来,禁军必抓你。”苏锦黎看着她浑浊的眼睛,“你想不想让他们听见?”
老妇咧嘴笑了,牙齿脱落,笑声嘶哑:“我儿子死了没人管,我孙女快饿死了……我还有什么怕的?”
三日后,春祭大典。
太子萧景琰亲率百官出城祭天,仪仗浩荡,鼓乐齐鸣。
当銮驾行至宣阳大街,忽有一老妇冲出人群,扑跪道中,高举纸牌,嘶声哭喊:
“冤——!死人领银,活人饿饭啊!礼部杜大人早就毒发身亡,为何还在分银?!”
禁军反应极快,瞬间围上。
有人夺牌,有人按人。
混乱间,老妇猛地将纸牌撕碎,塞入口中狂嚼吞咽。
血从她嘴角溢出——她咬破了舌根。
一片残纸随风飘起,翻飞如蝶,竟落入太子亲随马前。
侍卫拾起一看,赫然是“杜维安”三字,墨迹犹新。
全场死寂。
太子面色铁青,却未下令追查,反命加快行程,封锁消息。
可流言早已随风扩散,百姓私语如潮:“连死人都能分红,咱们交的税去了哪儿?”
当晚,东宫书房灯火通明。
一名内侍匆匆来报:“慧明大师到了。”
太子点头:“请进来。”
片刻后,门开,一人缓步而入,灰袍素带,手持佛珠。
可当那人抬头,太子瞳孔骤缩。
不是慧明。
慧明三天前已在城外破庙暴毙,尸体被野狗啃去半边脸。
眼前之人,不过是个替身。
他尚未开口,对方已合掌低语:“七王妃说,您忘了——死人不会签字,但活人会模仿。”
话音落,烛火忽灭。
翌日清晨,宫中突传圣旨。
皇帝于勤政殿召集群臣,面沉如水,宣布成立“清弊专使司”,专查十年来以蠲免赋役、慈善赈灾为名的贪腐旧案,由七皇子萧澈牵头主理,授节钺、可查百官、直达天听。
群臣震惊。
此类专案历来由太子监国统筹,何曾交予一位素来病弱、久不出府的皇子?
萧澈跪接圣旨,指尖抚过黄绸边缘,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而真正的杀招,还未出手。
夜深,王府东阁依旧亮着灯。
苏锦黎独坐案前,面前摊开一份副本——正是那份伪造的分红名单。
她指尖轻轻划过“杜维安”三字,眼神幽深。
窗外风起,吹动帘角。
她低声唤道:“来人。”
暗影中,一道身影悄然现身。
“去查杜侍郎的族人,尤其是他那个远居江南的侄子,杜明远。”她将名单复印件轻轻推至案前,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我要知道,他父亲临终前,有没有提起过‘慈济’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