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慈济善堂的铜铃便响了。
两名账房姑娘一前一后进了山门,穿着粗布短衫,发髻裹在巾帕里,脸上还特意抹了点灰。
她们是苏锦黎亲自挑的——一个原在户部做过抄录,另一个曾在银号当过记账学徒,心细如发,字都不用看全,只瞄一眼就知道哪一笔对不上。
“今日轮你们清点香油钱。”老执事递来一本册子,封面油渍斑斑,页角卷边,像是经年累月被无数双手翻过。
两人低头应下,各自领了一盏油灯,进了偏殿库房。
三日后,她们悄然回府,将一本薄册塞进苏锦黎手中。
那不是正式账本,而是夹在供果清单背后的草稿纸,用炭笔潦草记着几行数字。
苏锦黎坐在东阁灯下,指尖轻抚纸面。
她一条条看下去,目光越来越冷。
每月初七,必有三到五笔大额“香火捐”入账,数额从三千到八千不等,但加起来总是整数——一万、两万、三万两。
商户名目繁多:绸缎庄、茶引行、盐铺、当户……看似毫无关联。
可她查了商籍备案,却发现诡异之处——这些店铺,十之七八已在三年内关门歇业,有的甚至早已焚于一场“意外走水”,连地契都被注销。
“死人还在捐钱?”她低声自语,唇角微扬,却没有半分笑意。
她提笔在纸上划出一条线,把所有商户名字串起来,再对照漕运流水和银票流转路径。
那些早已倒闭的商号,竟都在同一家钱庄开过户头,而那家钱庄的幕后股东,最终指向岭南一处名为“广南商行”的空壳公司。
她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募捐,是定期兑付。
有人借善堂之名,设了一个洗钱通道。
每七日一次,将分散的资金汇聚成整银,再通过虚假交易转出境外。
香火成了幌子,菩萨成了账房。
“好一招金蝉脱壳。”她合上纸页,眸光如刀,“安国公这是要把黑钱,烧成功德?”
窗外风起,吹得烛火一晃。
她忽然想到什么,起身走到墙边,重新审视那幅巨绢图。
红线密布,如同蛛网,而慈济善堂,正位于中心节点。
不止是钱路枢纽。
这里,还是消息中转站。
否则,为何偏偏选在每月初七?
那天是佛诞日,香客最多,人流最杂,最适合传递暗语、交接物件。
她闭了闭眼,脑中闪过昨夜檐角那道黑影。
有人在监视她,也有人在利用这善堂做局。
而她的敌人,早已渗透进王府周围。
她没有声张,只召来赵九龄。
“去废窑。”她声音很轻,“盯住那个周姓管家,我要知道他到底在烧什么。”
赵九龄在废窑外蹲了整整两日。
荒地野草齐膝,寒夜刺骨,他藏身于塌了一半的砖窑后,披着黑布,纹丝不动。
第三日黄昏,那人终于来了。
依旧是粗布衣裳,手里拎着一捆黄纸,脚步迟缓,像是怕惊扰了这片死寂之地。
他在窑口前停下,蹲下身,点燃火堆。
火焰腾起时,赵九龄眯起眼。
那纸上写的并非祝祷词,而是几个残缺字迹——隐约可见“林氏”二字,墨色深重,像是临摹旧字。
火舌卷上来,纸片翻飞,有半角未燃尽的飘向角落。
赵九龄等火熄人走,才悄然靠近,拾起那片焦纸。
回到临时据点,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笔迹比对簿——那是七王府多年积累的旧档复刻,专为追查隐秘文书而设。
他逐一对照,最终锁定一名女子:春嬷嬷,安国公府旧婢,十年前因“染疫”除籍,实则被秘密遣送出京。
而这人,正是当年为苏锦黎生母林氏收殓尸体的唯一仆妇。
赵九龄盯着那“林氏”二字,心头一沉。
这不是祭拜,是示警。
有人想让她女儿知道些什么。
与此同时,端州码头。
陈砚之亲自坐镇,配合李崇义封锁水道。
第二批银箱如期而至,押运者打着转运司旗号,却被巡江营以“无勘合文书”为由截下。
开箱查验时,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十七只铁箱,全是空的。
唯有一只底层藏着一枚木雕观音像,漆色陈旧,面容模糊。
李崇义亲手剖开雕像腹腔,发现内嵌一块薄绢,泛黄脆裂,上面仅有一行小字,墨迹已褪:
儿若见此,母恨未瞑。林氏绝笔。
他握着绢布的手微微发抖。
这不是遗书,是控诉。
林氏没病死,她是被人活埋在佛堂地窖,至死未能见女儿一面。
他立刻命人备鸽笼,火漆封信,直送京城七王府。
同一时刻,听雪斋内,萧澈正倚在暖榻上咳着。
烛光映着他苍白的脸,手帕上又添了点猩红。
他接过密报,看完,久久未语。
然后,他缓缓闭眼,将那封信压入紫檀匣底。
门外,苏锦黎的脚步声渐近。
他却抬手,对身旁内侍低声道:
“听雪斋,封门三日。”天色将暮,听雪斋外落了第一场薄雪。
萧澈仍倚在榻上,咳得比往日更甚。
内侍奉药上前,却被他抬手挡开。
他目光落在紫檀匣上,那封火漆未启的信静静躺在其中,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整个房间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