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说,那是首次对外公开新政成果之地。
“你要露面?”她低声问。
萧澈站起身,走向窗边。
夜风拂动他的衣袖,露出手腕上一道陈年烫伤疤痕——那是当年宫变中,为护住一箱原始赋税底档,亲手将它塞进火炉时留下的。
“以前我以为,只要藏得好,就能等到时机。”他望着远处黑沉的城郭,“现在我知道,有些人需要看见光,才敢相信天亮了。”
他转身,看向苏锦黎,眼神清澈而坚定。
“明日之后,听雪斋将不再是我藏身的地方。”
屋外,晨星渐隐,东方微明。
仿佛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正悄然苏醒。
晨光初破云层,京畿织造局前的广场已聚满了人。
粗布短打的农妇、挽着发髻的织坊女工、提篮叫卖的小贩娘子……她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脚步带着迟疑,眼神却燃着火。
一道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鼓乐未起,礼官静候。
人们屏息凝望,只听铁甲轻响,一队禁军列阵分立两侧。
然后,他出现了。
萧澈身着鸦青常服,外罩一件浅金缘边的直裰,步履沉稳地走下台阶。
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现身于民间视野——不再是病骨支离的“废王”,而是新政背后的执笔人。
人群骚动起来,却又不敢喧哗。
直到谢兰舟捧着一方檀木托盘上前,盘中静静躺着一本墨绿封皮的册子,左上角烫着两个小字:“田籍”。
“此为第一份女子独立田籍证。”谢兰舟声音清亮,“持证者,柳氏阿娥,河北清河屯人,自耕两亩三分地,纳粮入册,子孙可承。”
萧澈接过印玺,指尖微顿。
他抬眼望向台下密密麻麻的脸庞,那些皴裂的手、低垂又强撑的脊背,像一根根刺扎进他的记忆深处。
三十年前,父亲亲手烧毁的第一本民册里,就有这样一个名字——柳阿娥的母亲,因夫亡无嗣,田产被族老夺去,投井而死。
他落印。
“咔”的一声轻响,鲜红的官印盖在了“户主”一栏。
全场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欢呼。
有女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抱着身边女儿不住念叨:“娘的地,现在也能写你的名字了!”万名女工齐声高呼:“七王千岁!”声浪如潮,拍打着宫墙根下的尘土。
可就在这万众拥戴之中,萧澈却忽然转身,走向站在幕后的苏锦黎。
风拂过她的鬓角,他俯身,极轻地说了一句:“真正的千岁,是从此不再需要‘千岁的那一天。’”
她心头一颤。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一步,不只是给女子立户,更是斩断世家以宗法垄断土地的根基。
从此,血缘不再由男系独掌,耕作即权利,纳税即身份。
一个没有族长仲裁、无需门第担保的秩序,正在悄然成形。
当晚,万籁俱寂。
苏锦黎独自登上王府西阁,这里是全城最高点之一。
她推开窗,京城灯火如星河铺展,连绵不绝。
远处织造局的方向,仍有零星火把晃动——那是连夜抄录新籍的吏员还未归家。
她展开手中那幅宽逾丈许的地图——《天下田亩归耕图》。
与昔日标注“隐田”“豪强”的红点不同,如今满目皆是细密的绿色小旗,像春风吹过的原野,一村一面,整齐排列。
每拔掉一面红旗,插上一面绿旗,就意味着一场博弈落下帷幕,一个村庄挣脱桎梏,回归真实。
她的手指轻轻滑过冀州、兖州、扬州……停在江南一处尚未染绿的空白地带。
“你们以为我们在抢地……”她低声呢喃,仿佛对着整片大地说话,“其实我们只是把本来就属于他们的东西,还回去。”
话音落时,远空传来钟声。
不是宫里的晨昏鼓,也不是佛寺的晚课——那是民间古庙重修后首日撞响的报时铜钟,浑厚悠长,穿街越巷,像是某种沉睡已久的契约,终于被人记起。
而这一次,执笔的,不再是庙堂,而是大地本身。
三日后,织造局公告墙刚挂上《归耕图》摹本,守门老兵便见一辆牛车缓缓驶来。
车上木箱贴满红纸,村民衣衫褴褛却神情肃穆,为首老者手持竹节杖,仰头望着那面飘扬的绿旗,久久不语。
无人知晓箱中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