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详述历代户籍变迁、战乱流徙、隐户实情,指出“律因时立,亦应随势而变”。
他越看越觉惊心,仿佛拨开迷雾,窥见了制度背后的人间血泪。
天将明时,他提笔写下判词:“情理相济,方可服人。”并建议朝廷设立“流徙复籍专案”,允许战乱失散者凭证归籍。
刑部尚书阅后沉默良久,终点头准行。
此案遂成新判例典范,震动司法两衙。
风,已不止于檐角飘雪。
它穿过街巷、吹过学堂、掠过祠堂、拂过公堂,卷起一页页曾被尘封的账册、家谱、地契与讲义,把那些沉默太久的声音,一一送进权力的耳中。
而在京城最深处的七王府内,暖阁炉火正旺。
苏锦黎翻阅着各地送来的反馈文书,目光停在裴文昭那篇《论耕者有其识》的抄本上。
她轻轻摩挲纸页边缘,似在衡量某种即将到来的重量。
萧澈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纷飞大雪,忽然道:“他说得对,认知才是根基。”
“但他还没看见最深的那一层。”苏锦黎低声回应。
“哪一层?”
她抬眸,目光如刃:“当一个人学会写字,他第一件事会写什么?”
萧澈怔住。
片刻后,两人相视不语。
雪落在屋脊,落在宫墙,落在无数尚未点亮的屋檐下。
而某处书房里,裴文昭正反复修改明日讲稿。
烛火摇曳,映着他眉间的凝重。
他没有穿朝服,只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站在台前,神情平静如授课乡塾。
开场并未引经据典,也未提半句新政纲要,而是讲了一个故事。
“河北有个老农,六十有余,一生耕田,识字不过百。去年冬天,村里办夜学,他每晚拄拐去听。三个月后,他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却没先写在名册上。”裴文昭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他在一张黄纸上,一笔一划,重立遗嘱——地不分给两个儿子,全留给了女儿。”
堂下一片寂静。
“他说,儿子有力气,能出去闯;女儿嫁到外村,若夫家苛待,手里没点产业,连站直说话的底气都没有。他还说,‘我种了一辈子地,到头来才明白,公道不是天给的,是人写下来的。’”
有人轻轻吸了一口气。
裴文昭抬眼扫过全场:“我们总以为教化百姓,是把圣贤书送下乡,是让他们知礼守序。可有时候,是这些从没读过《孟子》的人,教会了我们什么叫公正。”
话音落下,掌声骤起,如春雷滚过庭院。
几位原本冷笑旁观的老臣,此刻竟也微微颔首,有人低声叹道:“此言……倒是未曾想过。”
散场时雪已停,月光洒在积雪之上,映得庭院通明。
三位翰林院编修并未随众离去,反而留下询问田政条文细节,并主动请缨加入“田政修订小组”。
他们说:“若真能让律法贴着泥土走,我们也愿执笔一行。”
深夜,苏锦黎与萧澈并肩立于庭院之中。
远处学塾灯火未熄,稚嫩诵读声随风飘来:“税从何出?劳力所生;权因何立?万民共信……”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她望着满天星斗,忽然轻声道:“我们现在做的,不只是改一条律法,是在改一种念头。”
萧澈坐在轮椅上,指尖扣紧扶手,指节泛白。
火光在他眸中跳动,像埋着不灭的薪柴。
“只要这念头不断,”他声音低沉却有力,“哪怕我明日死去,新政也不会停。”
风忽转急,卷起残雪扑向廊下灯笼,最后一盏昏黄光影摇晃几下,熄了。
就在此刻——
北面城墙上,一道烽火冲天而起。
红底镶金,刺破夜空。
那是极特殊的信号,百年未现。
宫中典制明载:此焰不起则已,一起便是“内患将发,速备非常”。
两人同时转身望向北方,目光如钉。
风雪再起,吹乱了檐角铜铃,也吹散了方才那一丝微温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