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浸阶,京城的巷陌还笼在一片薄雾之中。
苏锦黎立于王府西阁窗前,手中握着一卷素绢,墨迹未干,字字如刀刻入纸背。
她没有读完,也不必读完。
“拓印百份。”她声音轻得像落雪,“不署名,不加评,只在卷首题四字——‘有人写下’。”
身旁的小婢怔了怔:“王妃……若被说成煽动民心,怕是要遭弹劾。”
苏锦黎垂眸,指尖抚过那粗糙的布面,仿佛能触到裴明珏伏案疾书时的颤抖与清醒。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谁说话,而是话传开了。”她顿了顿,唇角微扬,“现在,轮到百姓开始走路了。”
五日之后,京中街头悄然生变。
茶肆里说书人换了新段子,拍案惊堂木,声情并茂:“话说那尼庵少女,撕帕明志,一纸血书揭皇权之暗——诸位可知,这世间最锋利的兵器,不是刀剑,是笔!”
孩童围坐墙根,唱起新编的童谣:“红灯亮,鬼影藏,裴家妹妹说真话;官老爷睡高床,小民骨头埋山岗。”调子歪歪扭扭,却传得极快。
京兆尹李崇义微服巡城,在一条窄巷口看见一位白发老翁蹲在墙角,就着晨光默念手中绢文。
他走近细看,正是那批无名拓印之一。
“老人家,看得懂?”他问。
老翁抬头,眼窝深陷,嗓音沙哑:“我儿子十年前因科场案被斩,罪名是‘勾结逆党’。可他连字都识不得几个……如今总算有人肯记这笔账。”
李崇义心头一震,久久无言。
他原以为自己是来查舆情、防动荡的,却没想到,一张无名素绢,竟能唤醒沉睡十年的冤魂。
消息传至监察院,陆知微正在翻阅新收的民间呈文。
她猛地合上卷宗,起身直奔政事堂。
“我要开‘庶民听证会’。”她对同僚宣布。
满堂哗然。
“荒唐!”一位御史冷笑,“堂堂监察院大堂,岂容贩夫走卒登台?滑天下之大稽!”
“可若律法只为官老爷说话,那它早该塌了。”陆知微目光冷峻,“青云簿案牵连数十寒门子弟,受害者多为平民。他们的声音,凭什么不能进大堂?”
争执三日,最终皇帝以“体察民隐”为由准奏。
首场听证会定于三日后,审理一名考官受贿顶替功名案。
陆知微特许一位被夺功名的农夫登台指认。
那日,天未亮,那人已在衙门外等候。
粗布衣衫,手心全是汗,脚底打颤。
待他终于站上证台,面对满堂官员,嘴唇抖得几乎念不出一句完整供词。
但他还是说了。
从如何苦读十年,换得县试第一;到榜发当日,名字被人抹去,换成权贵之子;再到父亲气绝身亡,母亲乞讨度日……他说得断续,却字字入骨。
全场寂静。
退场时,一个小吏悄悄递给他一张纸条,低声道:“您刚才说的话,已经被记进‘溯源档’了——以后没人能抹掉。”
农夫愣住,低头看着那几个字,忽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而这一切,都被藏在织染局深处的裴明珏看在眼里。
半月来,她未曾踏出房门一步。
林素娘每日送来饭菜与外间消息,她只默默听着,不问,不应。
直到这一日,对方递来一份《京报抄》。
报纸摊开,赫然一行黑字标题:“据闻裴党余孽藏匿幼女意图翻案,朝廷已悬赏缉拿。”
配图模糊,却是她曾避居的尼庵轮廓。
她盯着那张图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笑声起初很轻,继而放纵,带着泪意,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
“他们怕了。”她喃喃道,“才会造谣说我还在逃。”
窗外风起,吹动帘幕,仿佛有谁在应和。
当夜,她洗净双手,研墨铺绢,提笔写下《自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