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前三日,春寒未散。
六部照例呈报春汛河工预算,案牍如山堆在政事堂长案上。
谢云归一早入宫,指尖抚过那份工部奏本,眉头微蹙——南渠疏浚,竟仍批给了恒通营造。
他合上本子,声音不重,却像刀锋划过冰面:“这商号去年因贪墨被查,账目牵出郑敬之三名亲信。如今主子倒了,狗腿子反倒活得更滋润?”
工部尚书拱手,额角渗汗:“殿下明鉴,此乃旧例……历年皆由恒通承建,工艺熟稔,工期有保。”
“旧例?”谢云归冷笑,“裴文昭用旧例杀新人,你们现在要用旧例护旧人?我问你,若今日竞标,恒通凭何胜出?是价低?质优?还是背后有人?”
满堂寂静。没人敢接话。
他提笔朱批,四个字力透纸背:驳回,重议。
“即日起,所有千石以上河工项目,必须公开竞标,公示三日,百姓可实名异议。谁再敢绕开章程,别怪监察院的鞭子不认人。”
退堂后,陆知微已等在外。
她一身素青官服,发髻简束,手里拎着两个刑部书吏,直奔工部库房。
“开门。”她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
守库老吏支吾推诿,她直接亮出腰牌:“奉七王令,查近三年物料采买账册,拒不开门者,以妨公务论。”
铁锁应声而落。
三个时辰后,陆知微站在政事堂中央,红笔圈出的十七处虚增单价摊在桌上,每一笔都对应一笔流向不明的银两。
“石灰每车加价三十贯,桐油翻倍,连竹篾都贵出市价四成。”她抬眼,目光如刃,“不是旧例难违,是有人不想换。”
她顿了顿,环视诸臣:“你们嘴上说着新政,背地里还在吃老一套。百姓修条水渠要多掏三成钱,就为了养你们这些蛀虫?”
无人作答。
当晚,苏锦黎坐在王府西阁,烛火映着她沉静的脸。
窗外雨声淅沥,她手中握着一份薄纸,是赵九龄送来的密报。
新政推行月余,朝堂震动,可民间却风平浪静。
百姓口中只有一句:“雷声大,雨点小。”
她不信雷声会空响。
“赵九龄呢?”她问。
“回来了,在外候着,受了伤。”
门开,赵九龄撩袍进来,左臂缠布,血迹斑斑。
他神色平静,递上一本册子:“查清楚了。城西百姓集资修桥,里正拦下,说要‘备案’,不然算私筑,要罚银十两。”
“备案?”苏锦黎眉梢一动。
“对。可府衙根本没有备案章程。倒是三班衙役设了个‘合规费’,每项工程抽两成,美其名曰‘新政协调银’。”
她冷笑出声:“打着我的旗号敛财?”
“不止。”赵九龄继续道,“我乔装去老孙记茶肆,听几个泥瓦匠闲聊,顺藤摸瓜找到收钱的经办皂隶。录下口供,返程时被人截杀。黑衣蒙面,刀法狠辣,不是寻常泼皮。”
“韩明远救的你?”
“嗯。他的人一直暗中跟着。”
苏锦黎沉默良久,将名单抄录一遍,封入信函。
次日清晨,她亲自将信交到谢云归手中。
“清君侧容易。”她说,“砍几个大臣,换几块牌子,不过一纸诏书。可这些附骨之疽,藏在衙门角落里吸血,百姓看不见上头的光,只尝得到
谢云归接过信,指节微微发紧。
“你说得对。真正的变革,不在金殿之上,而在一条渠、一座桥、一纸契书之间。”
午后,大理寺重审张氏冤案。
萧澈穿了一身素袍,未带仪仗,悄然坐在偏堂。
堂上农妇张氏跪地,声音颤抖:“民妇丈夫三年前种田纳粮,从无拖欠。只因不肯把地签给里正的表兄,就被诬偷税,关进大牢……他本有咳疾,狱中无药,活活拖死。”
那推官年约五旬,鬓角花白,听着竟嗤笑一声:“你们这些泥腿子,也配讲法?新律是给你们用的?真当自己能跟士绅平起平坐了?”
萧澈的手按在扶手上,指节泛白。
他没有发作,只是静静听完全过程,看那推官如何曲解条文、如何拖延程序、如何用一句“惯例”堵住百姓之口。
退庭后,他召见谢云归。
“拟令。”他声音低哑,却清晰,“凡地方官吏,拒绝适用《民诉通则》《赋役新规》者,暂免职衔,送监察院轮训。首犯警告,再犯革职,三犯入罪。”
“是。”
当夜,十一人落马的消息传遍京城。
有的是多年老吏,有的是科举出身,皆因一句“不懂新法”或“旧例为先”被摘去顶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