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萧澈坐在书房,面前摊着那份蜡封残笺。
他看了很久,一句话也没说。
窗外晨光初透,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终于抬眼,看向立于阶下的苏锦黎。
“你说,这天下最怕的是什么?”
她答:“不是黑暗,是明知有光,却不敢相信。”
他轻轻点头,喉间又泛起一阵闷咳。良久,他低声道:
“那就立个规矩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钉入大地。
“不问人心,只建制度。让以后的人,不必再靠一个疯妇的记忆、一本禁书、一块陶片,去拼凑真相。”萧澈没有杀周怀安。
他甚至没有将那份蜡封残笺公之于众。
朝臣等在宫门外,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彻查内侍省,可等来的却是七皇子亲拟的《光政十二条》草案,由苏锦黎执笔誊录,墨迹未干便送往各部院传阅。
“不诛心,只立制。”她落笔时,指尖微颤。
这六个字,是他们熬了三夜才定下的底线。
若追究到底,势必牵连太后,皇室尊严将碎于一旦;可若继续沉默,真相又会被新一轮的谎言掩埋。
唯有制度,能既承其痛,又避其乱。
第一条:自即日起,凡涉及皇嗣、遗诏、禁宫调动之事,须有三名以上非关联官员现场见证,并留影像副本存档于国史馆与太学院双处。
第二条:慈宁宫、乾清宫西侧偏殿等历次事变相关区域,每年开放十日,供学者勘验记录,所见所得不得讳饰。
第三条:设立“皇室行为公示台”,重大决策发布前,需在宫门悬榜三日,接受百官质询……
一条条写下去,像在黑暗中凿壁引光。
不是为了审判谁,而是为了让以后的人不必再跪着拼凑碎片。
萧澈亲自捧着条例去慈宁宫那日,天光尚浅。
老太后坐在窗前,手里捻着一串褪色的佛珠,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
他双膝落地,声音平稳:“儿不愿争对错,只想让以后的孩子,不必再问‘火是谁点的’。”
风从半开的帘隙吹入,卷起案上一张黄纸角。
那是昨日太医院呈上的脉案——“神志渐涣,记忆如雾中行舟”。
但他没提,只静静等着。
良久,太后抬起手,从颈间解下一枚玉佩,轻轻放入他掌心。
玉色青白,边缘已有裂痕,内里却透出温润光泽。
正面刻着一个“贞”字,背面磨损难辨,唯有触手生温,似还带着先帝余息。
她没说话,只是合上了眼。
那一瞬,萧澈知道,她在以自己的方式认罪,也在交出权力。
三日后,记忆塔迎来前所未有的一次仪式。
工匠们在塔东面新砌了一堵陶墙,漆黑底色上嵌满碎陶片,拼成两个大字——“光始处”。
中央位置,是一枚金箔拓印的玉佩图案,下方镌刻一行小字:“此佩曾系龙颈,今照幽微。”
而紧挨其侧,是一段未曾署名的手书节选:
“……吾奉命守帷,亥时三刻启西帷。火起之后,闭宫门、断讯道,皆出于上意。然吾未阻,亦为共犯。三十年来,夜夜闻焦骨之声,醒即汗湿重衣……”
字迹苍老颤抖,却一笔不苟。
没有人说这是谁写的,但所有人都明白。
最令人震动的是塔顶的变化——原本空置的灯座,如今燃起一盏青铜长明灯。
灯油来自百姓自愿捐献,每户一勺,不分贵贱。
春雨初歇,檐角铃网轻摇,水珠滴落在铜盘上,叮咚如磬。
苏锦黎站在灯下,看着那火焰在微风中轻轻跃动,忽然觉得袖中一热。
她探手一摸,竟是那块最初刻着“火没灭”的原始陶片。
不知何时被人悄悄收回,又镀上了一层极薄的金,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宛如一颗新生的星。
她怔住。
这不是掩盖,也不是炫耀。
这是铭记——以光为证,而非以恨为继。
远处钟声响起,宫门方向传来一阵低语骚动。但她没有回头。
只觉心头某处沉灰复燃,不再是复仇的烈焰,而是某种更静、更深的东西,正在缓缓生长。
当晚,王府暗卫悄然回报:慈宁宫今晨清点旧物,焚毁三箱文书,其中一匣锁扣残留朱砂印痕,疑似“内侍省密档”。
苏锦黎听着,未语。
窗外,记忆塔的灯火依旧明亮。
可她忽然想起,白芷前日说过一句奇怪的话:“有些病,不是药能治的,是命在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