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响,他提笔写下《乞正史阙疏》。墨浓如血,字字如钉:
“臣闻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史之所载,在真与信。今有旧档缺失,私纸代录,显系掩蔽天听。先帝仁德,岂忍百姓因舞获罪?若史可删,则民心可欺;若文可伪,则政令何立?伏乞陛下开禁卷、还真相,使天下知朝廷不讳过,史官不负笔……”
写毕,他将奏疏副本封入油布袋,派人送往国子监。
附言仅一句:“若我明日不能上朝,请诸生于大成殿前诵此文书。”
而在七王府深处,萧澈倚在榻上,听着暗卫低声回报。
“裴修撰彻夜未眠,已具疏上谏。”
“沈砚舟拿到了焦纸原件。”
“城南百姓昨夜提灯集会,未散。”
他缓缓闭目,唇角微动,似笑非笑。
片刻后,他对身旁侍立的管家淡淡道:“把那具旧琴收拾一下,送过去。”萧澈听到暗卫回报时,正由侍从扶着坐起。
药炉在角落里咕嘟作响,雾气氤氲,遮不住他眼底那一抹冷光。
“琴送去多久了?”他问,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
“刚出府门,走的是东角小巷,无人察觉。”
他点了点头,缓缓抬手,示意旁人退下。
屋内只剩他一人,窗外风声穿廊,如同低语。
他知道那具旧琴早已无弦,也无人会再弹——但它曾是先帝亲赐之物,十年前随七皇子初入学宫时所授,后因“病重不宜劳神”被收回封存。
如今重新送出,落在裴文昭这样的史官手中,不需多言,自有联想:一个被边缘的皇子、一位执拗的修撰,同是不得志之人,却都握着不肯放下的东西。
而那丝帛上的四字:“史在人心”,不是劝诫,也不是命令,是一记叩问。
它不在纸上,不在册中,而在诵读之声里,在雨夜跪地者的唇齿之间。
与此同时,苏锦黎已悄然离开王府侧门。
她没有回安国公府,而是绕道去了城南一间不起眼的书局。
那里,崔明远正等她。
“誊抄已经开始。”他低声说,“京兆尹府负责《风俗志》修订的书吏是我旧识,已答应动手脚。今日抄录‘元宵旧俗’条目,会在‘灯诗’二字处故意滞笔,墨迹半透纸背,看似污损,实为留痕。”
她点头,指尖轻轻敲了两下桌面——两短一长,正是当年她父亲军中传递密令的节奏。
“事后呢?”
“自然会有人‘无意’发现,并传出去。坊间已有风声,说七王府近日整理旧藏,欲将一批民间文书献于国子监,以补遗史。”
苏锦黎嘴角微扬。
这不是真话,却是有用的假话。
一旦太学生信以为真,便会主动站出来呼吁开禁卷、查旧案。
他们不怕争,只怕沉默;他们不信权贵,但信“文脉不绝”。
果然不过三日,国子监外便聚起了人影。
起初只是几个太学生低声议论,随后越来越多的人拿着抄本聚集在大成殿前。
有人念起裴文昭的奏疏,一句“先帝有赦而天下不知”,引得满场静默。
接着不知谁带头,齐声朗读,声浪如潮,竟与当年街头传唱的灯诗节拍暗合——一字一顿,皆踩在“紧急联络码”的拍点上。
“开禁史尘!还文于民!”
“史不可伪!政不可欺!”
呼声穿透宫墙,连宫中值守的老太监都听得清楚。
据说当夜内廷连夜召见礼部尚书,次日清晨,一道旨意便下来了:国子监即日起封闭半月,诸生不得集会,违者以“扰政惑众”论处。
消息传到七王府时,天色已晚。
苏锦黎正在灯下拆一封信。
是柳知秋从绣坊捎来的密报:十三坊绣娘会近来接了不少“祈福香囊”的活计,布料用的是素绢,针脚细密,可藏字。
她看完,轻轻吹熄蜡烛,只留下一盏小灯。
窗外雨还在下。
而下一步,该让声音从更柔软的地方传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