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的边线在他眼下缓缓收拢成一枚细环,环心是深得看不见底的蓝黑。张浩顺着那一缕藏在海噪里的“低语”折身下潜,龙须垂落,像一串银针扎进层层水幕。每一尺深,声音便更近一分,却依旧克制——不急不缓,不喊不叫,只在海床耳边轻轻说话。
鳞甲间的雷光细细走位,他不让它发作,只让它在鳞缘上微微亮一亮,照亮水色的纹理。海沟边,珊瑚如残灯,海绵缩成一团,鱼群在远处排成细线,不敢来近。他背脊上的五彩羽翮收拢成窄,像一把合住的扇子,扇骨间透着冷光,贴着海流斜切而行。
低语落到耳畔时,世界仿佛陡然换了皮。海水忽然变得更稠,压得他每一片鳞都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轻推——不是水压,是音压。那声音像从泥里拽出的丝,带着腥涩的地火热味,又裹着高空风剪的毛刺,合成一股怪异的“喘气”。他在《河图洛书·龙脉感应阵》里把这股喘气的谱系拉开,看到数道细线在阵图上立起:地火缝隙的热喘、海峡风道的刃鸣、礁盘回声的绕行,全被某种器物导入一处,调成低频的咒。
“海里,也会有人做这等坏器。”他心下冷下去一寸。
龙体一转,他将自身的声学边界收成一圈,像在身周撑起无形的“水幕天障”。须梢轻点海底,四点一线,结起“江河镇水阵”的最小样,先将乱流锁在阵外。阵内,水声变得干净,低语被从四面八方“请”到正前方。前方不远处,海沟壁露出一片比周围更黑的肌理,像一块插进泥里的铁片。贴近看,才见不止一片,而是密密一排,像把器官做错了地方的“声管”。
它们无光,泛着暗褐,管壁上有枯裂似旱纹的细痕,细痕里填着血一样的红,构成古怪的纹路。张浩在阵图中调出魃纹对照,纹理一一对上——魃族把旱地上的枯裂纹刻进海中,让海水替它们送话。
“魃纹声管。”他心底念出这四个字,像在泥里挑出一根刺。
声从管里出,先被地火的热喘烫过,再被风噪的刃锋刮过,到了海里,便有一种“劝退”的味道。人听久了,心会发慌,眼前的方向会不由自主地偏一点,偏向它要你偏的那一边。若是在港道或航线,这一偏,便可能是一船人的险。
张浩不急着拆。他先侧身,龙身像一条紧紧绷住的弓弦,弦上悬一颗微不可见的音珠。他缓缓吐气,鳞缝开阖,胸腔里起一个极低的音,是龙吟,但与平日震摄不同,这一声没有锋,没有威,只有温。慈悲龙吟·化煞——他以“悲悯”为主音,以“摄定”为次,第三声用“拔除”。音一出,海水像被温手抚过的一面布,皱纹先平了。
第一根声管表皮浮起一圈细细的白霜,霜下的红纹失了活气。第二根管内壁生出一条细裂,从口沿直直裂到根部。第三根、第四根随之响起极轻的喀嚓,像枯枝被孩子不小心踩断。海水里散起肉眼看不见的微尘,微尘遇到龙吟里第三声“拔除”,便像灰遇雨,自行沉降。
他再吐一声,音稍高半分,海沟里像有人点了灯。低语原本缠在四散的暗处,如今被一寸一寸引出,就在他面前化成一道细线。细线无形,却清晰地穿过每一根声管的腹腔,从最深处通向一枚“暗核”。他顺着线看去,看到了那枚“核”的皮影——不像石,不像铁,倒像某种壳,壳上覆着薄薄的一层黑。
“再下去,先净,再取。”他心念一转,须梢向外拨开,五岳合击阵在阵图上亮起尾灯,他不让山影降到实处,只借“衡岳”的止、“华山”的锋、“太行”的梁,让海沟壁的振动被导引到远处,免得净声时震塌海底。
第三声龙吟起。那是“化”。声从他的胸里出,却不是直流,而是沿着他鳞片上的古纹一圈圈绕行,像一条绕满箍的长箫。他以箍定音,把“悲悯”的主音压成一朵很小的光,按在每一根魃纹声管的喉结处。光只是轻轻一按,按完便起,像给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轻轻拍了一下后背。声管里的“喘气”忽然变了调,从“劝退”的阴险,变成了“归于静”的疲惫。它们像是劳作了一天的器械,终于被允许停下。
海沟壁开始下雪。不是雪,是声管的粉,细得像盐,白得像灰。爆点如期而至——千百根声管在一息之间成粉,海水像被撒了面,先白,后清,最后一层薄黑从深处慢慢浮起。
那黑不是普通的泥,它似有无有,靠近便逃,离开便追,像一尾无形的小蛇。它围着他一转,在他鳞边轻轻蹭了一下,那一蹭冷得像冬日的铁,带着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脉味”。张浩的心在那一刻微微一跳,鳞下有一条很久以前的记忆在黑暗里亮了一点——那是龙脉的逆流味,是“负脉”。
“不是鲲鹏。”他在心里否了第一个可能。“也不是四海龙王的族类。”那黑里没有海盐的阔大,也没有潮头的温驯,反而有一种向内自咬的尖。像是龙,却不肯向天,反而向下。
黑从声管深处缓缓“脱壳”。壳真的在,像一片龙鳞,却比他身上的鳞更薄,更硬,边缘细微处有倒刺。它一离壳,四周海水像被墨点了一下,黑呈扩散状,大海的蓝被染成一圈一圈苍。凡是黑过之处,藻类缩了一缩,鱼扭了一扭,连海沟壁上的石灰蚀痕都像被抹去。
“借我一口光。”他低低一声。不是向谁求,而是与十四亿人心里那条看不见的光路相接。遥远的城市里,“龙佑”的主频道正将他此刻的海沟画面以最朴素的亮度投在一块屏上——没有特效,只有一条龙和一片黑。他收到了一道极细的、温柔的“亮”,不耀眼,不伤人,像夜里给孩子掖好的那寸被角。
他把那寸光压在黑鳞之上,第四声龙吟起——那是“净”。这一声不在外发,是在他自我里转。他让光在黑的皮上来回走,一下一下,不急不慢,像在给沉睡的老友理一理鬃毛。黑鳞先是不服,倒刺一立,周围的黑水便起了小泡,泡里全是人的旧情绪:焦虑、烦躁、倦怠、冷漠。它们像被捅破的囊,一股脑挤出来,想要借海的广阔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