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安的手指,轻轻点在纸上。
“只是,本官愚钝,有些地方想不明白,想请教小友。”
林昭小小的身子坐得笔直,应道:“府尊大人请讲,学生知无不言。”
“好。”
高士安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仿佛两道冷电,直刺人心!
“文中说,效仿古法,用糯米三合土加固险要堤段。此法虽善,然耗费甚巨,荆州府库并不宽裕,这笔钱,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又毒又刁!
一个不慎,就会掉进陈子昂那种“强征商税”的狂悖之坑。
林昭却像是没感觉到其中的陷阱,他微微歪了歪头,露出一副孩童认真思索的纯真模样。
“回大人,学生在县学藏书阁里读过一本杂记。上面说,商贾逐利,亦知巢毁卵破之危。”
“荆江安危,关乎江南漕运,与各大商行休戚相关。若由官府出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许以‘义商’之名,或可劝他们报效一二。”
他顿了顿,抬起清亮的眼睛,补充了一句。
“此非强征,乃是引导。”
高士安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好一个“引导”!
竟能把向商人要钱的事,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大义凛然!
他又问:“那你这‘以工代赈’,听着是善政。可地方宗族、豪绅盘根错节,他们若从中作梗,克扣工钱,将灾民牢牢攥在手里,你又当如何?”
林昭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学生以为,法子是死的,人是活的。”
“此事若要推行,需得府尊大人您这样的青天坐镇,再派雷厉风行的干吏,将钱粮直接发到民夫手中。”
“榜文张贴,账目公开,一人一笔,清清楚楚。有府尊大人的天威在,宵小之辈,岂敢放肆?”
这一记马屁,拍得不轻不重,不偏不倚!
既点出了问题的核心在于执行力,又把解决问题的功劳和威望,稳稳地推到了高士安的身上。
高士安不置可否,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他一连又问了七八个问题,从上游的水文勘探,到中游分洪区的选址,再到民夫的组织管理,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方案中最难啃的骨头。
而林昭,始终保持着那种少年老成的镇定,引经据典,对答如流。
他说的每一句话,表面上都是在复述书上的圣贤之言,可组合起来,却是一套逻辑缜密、滴水不漏的现代管理学方案。
终于,高士安那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下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坐得太久,两条小短腿在椅子下无意识地轻轻晃悠的孩子,眼神里最后一点考较的意味,彻底化为了欣赏。
“行了。”
他摆了摆手,将那份策论推到一旁。
“别跟本官掉书袋了。”
林昭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高士安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昭,像是要将这个小小的身体看穿。
“你这篇策论,好就好在,通篇都在说如何为上官分忧,如何为朝廷分忧,唯独没有一个字,是为你自己请功。”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如重锤敲心。
“你很聪明,知道你老师魏源那套经世致用的学问是好东西,但同时也是一柄利刃。所以,你给这柄利刃裹上了一层最温顺的皮。”
高士安的嘴角,勾起一抹老狐狸般的弧度,仿佛已经看穿了所有的秘密。
“用温顺之皮,裹锐利之骨……”
“林昭,你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城府与手腕,着实让本官惊叹。”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变得无比深邃。
“我只是好奇,这等藏锋守拙的为官心术……”
“究竟是天授神慧,还是有名师……在你背后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