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寅时刚过。
那间紧邻溶洞、原本堆满杂物的议事棚已然改头换面。
四壁用混合了草杆的泥浆仔细糊过,虽仍粗糙,却严实实地挡住了呼啸的寒风。
棚顶新铺了一层厚实的茅草,压着防风的石块。
门口挂着一张厚重的、打着补丁的狼皮帘子,算是门。
棚内,没有桌椅,只有一排排用原木粗略劈砍而成的长条矮墩。
前方立着一块用草木灰反复涂抹的乌黑的平整木板,旁边是一个简陋的木架,上面放着几根削尖的白色石条和一小罐清水——这便是“黑板”与“粉笔”了。
此地,便是“启明学堂”。
天光未亮,残月尚悬,棚子外的空地上就已影影绰绰。
大多是孩子,从拖着鼻涕、睡眼惺忪的六七岁稚童,到身形初显、眼神叛逆的十二三岁半大少年,都被自家大人或拎或推地带了过来。
孩子们脸上什么表情都有——揉着眼睛的好奇,被寒风冻醒的茫然,离开温暖被窝的不情愿,甚至还有几个脸上挂着前天打架留下的青紫淤痕,互相用不服气的眼神较着劲,在清冷的空气中呼出白蒙蒙的雾气。
“狗蛋,给老子滚进去!老实点!敢捣蛋,先生不抽你,老子回去也扒了你的皮!”一个粗豪的部落汉子对着自家半大小子低吼,大手不轻不重地拍在孩子的后脑勺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阿娘,冷……俺想回去……”一个穿着臃肿旧袄的小女孩把脸埋在母亲怀里,声音闷闷地撒娇。
她母亲,一个面容憔悴的流民妇女,紧紧搂着女儿,眼神复杂地望着那透着微弱火光的简陋棚子,低声哄着:“妮子,听话……是秦总让去的,是好事,天大的好事……认了字,将来……将来或许就不用像娘这样,一辈子土里刨食,看天吃饭了。”
她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认字”两个字,在她颠沛流离的生命里,曾是只有老爷和贵人才能触碰的东西,象征着一种遥不可及的可能。
人群边缘,几个穿着明显单薄破旧、缩着脖子的孩子聚在一起,眼神警惕地打量着那些聚堆说笑的部落孩子。
他们是被收编的流民的后代。
那个前天打架异常凶悍、瘦高得像只小豹子的男孩,外号“黑牙”,正双手抱胸,冷冷地斜睨着对面一个壮实的部落男孩。
对方感受到目光,不甘示弱地瞪回来,空气中仿佛有细小的火花在噼啪作响。
“看啥看?识两个字就不是穷要饭的了?”壮实男孩铁头压低声音,带着部落孩子天然的优越感挑衅。
黑牙嘴唇紧抿,没说话,只是下颌线绷紧,握着的拳头指节微微发白。
“呸!”铁头见他不吭声,胆子更大,声音也扬高了些,“认字能当肉吃吗?能当力气使吗?俺爹说了,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多搬几块石头挣工分!在这鬼地方耗着干啥?”
“就是!听那老瘸子呱噪,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另一个流民孩子似乎想融入部落孩子群体,跟着起哄,引起一片混乱且带着稚气的附和。
棚子里顿时嗡嗡作响,像炸开了锅。
角落里,那个沉默的流民男孩石头,只是用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冷冷地扫视着周围吵闹的人群,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条凳上的木刺,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棚子外稍远些,一群妇人聚在一起,一边借着天光做着缝补的活计,一边不住地抻着脖子往学堂方向瞧,议论声细碎而密集。
“唉,我家那铁头,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瞧这闹腾的……”一个部落妇女叹着气,手里的骨针在兽皮上穿梭不停,“这半天的工夫,少说也能挣半个工分呢。”
旁边一个流民妇人怯生生接话:“大姐,能读书是福气……俺们以前逃荒的时候,看见那镇上的学堂,连靠近都不敢,就是娃皮实,没个轻重,怕惹先生生气。”
“福气?哼!”另一个看起来精明些的部落妇人撇撇嘴,压低声音,“话是这么说,可谁知道呢?说是都收,一视同仁,可别到时候好东西、真本事都紧着他们自己人的娃,俺们家的就是去凑个数,装点门面……”话语里,隐约透着新旧人群之间那层看不见却切实存在的隔阂与猜忌。
更远处,俘虏劳役队正在呼鲁诺手下的监视下,默默地清理着积雪,铁锹与冻土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哈斯挥动着工具,动作一丝不苟,显得十分顺从,眼神却偶尔飘向那间喧闹的棚子,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紧。
“读书?识字?”他趁着弯腰的间隙,用极低的声音对身旁闷头干活的赤那冷笑,“秦澈到底想干什么?给这些未来的奴隶脑子里塞东西?他就不怕他们懂了不该懂的道理,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赤那喘着粗气,狠狠一锹铲起积雪,甩到路边,低吼道:“管他想干嘛!妈的,让这帮小崽子在里头享福,老子们在这挨冻受累!哈斯,我们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这鸟气我受够了!”
“闭嘴!蠢货!”哈斯眼神一厉,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想死别拉上我!让他们读,让他们学,学得越多,心思越活络,对谁更有利,还未可知……”他眼底闪过一丝阴霾,秦澈的每一步棋,都让他感觉愈发看不懂,也愈发感到一种深沉的不安。
就在这时,狼皮帘子被猛地掀开,一个瘸了条腿、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老兵走了出来,他是被张良临时抓来的“先生”之一,名叫老黑头。
战场上是一把搏命的好手,此刻面对这群叽叽喳喳的“小猢狲”,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涨红了脸,用力拍打着身旁挂着的半截铁犁铧。
“铛!铛!铛!”清脆的敲击声暂时压过了喧闹。
“肃静!都肃静!”老黑头扯着嗓子吼道,“按高矮个,排好队!准备进学堂!”
孩子们愣了一下,然后开始胡乱地移动,推推搡搡,队伍歪歪扭扭,好不容易才勉强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