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1月28日,深夜,上海公共租界,靠近苏州河畔一栋不起眼的三层阁楼。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斜顶的天窗,沿着斑驳的窗棂汇成细流,蜿蜒而下,
在昏黄的台灯光晕里,映出窗外漆黑如墨、死寂压抑的夜空。
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只有远处偶尔划破雨幕、有气无力的探照灯光柱,
以及更远处,隔着一道铁丝网和沙袋工事的闸北方向,
隐约传来的、沉闷如天际滚雷般的炮声——那是日军仍在进攻的余响,
是已然沦陷的上海华界区仍在流血的伤口,
也是悬在租界这艘“孤岛”头顶,那柄不知何时会彻底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阁楼内部被改造过,原本堆放杂物的空间被清理出来,
墙壁上钉着厚实的深色绒布以吸音隔热,一扇小小的气窗也被蒙上了黑布。
室内陈设简陋,却摆放着与这破旧环境格格不入的精密仪器。
占据桌面中央的,是一台结构复杂、闪烁着幽幽金属和玻璃光泽的RCAAR-88型通讯接收机,
旁边连接着滤波器、示波器,以及一台老式但保养良好的R.B.M.牌钢丝录音机。
空气中弥漫着热电子管长时间工作后特有的、微焦的臭氧味,
混合着老木头、灰尘和上海冬日阴冷潮湿的气息。
操作台前,坐着明镜通讯社最年轻的报务员,苏念青。
大家都叫他“小苏”,二十三岁,身材瘦削,戴着一副黑框圆眼镜,头发有些蓬乱,
脸色在台灯和仪器指示灯的映照下显得苍白,
但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不断跳动的仪表指针和示波器上变幻的绿色波形,
耳朵上紧紧扣着一副硕大的BeyerdynaicDT48监听耳机,
神情是全然的专注,甚至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紧绷。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记录本上轻轻敲击,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记录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字母、点和划的组合,
以及时间标记。旁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
这里是明镜通讯社在“汇通洋行”事件后,
于极度隐秘和谨慎中,新设立的无线电监听站之一。
林一深知,在纸质情报渠道因那次火并和后续租界压力而变得风险剧增后,
无形的电波将成为更关键、也更危险的战场。
他通过韩笑的一些“特殊渠道”,重金购置并改装了这套设备,
又亲自考察并选定了这个靠近河边、相对偏僻、背景噪音复杂但建筑结构尚可的阁楼。
而操作者,他没有选择经验更丰富的老报务员,
而是选中了沉默寡言、但技术上极有天赋、对无线电近乎痴迷、
且背景干净(孤儿院长大,被老社长收留培养)的小苏。
“我们需要一双能‘听’到幽灵的耳朵,和一颗足够冷静、也足够固执的心。”林一当时这样对韩笑解释。
韩笑看了看小苏那双盯着陈旧发报机如同盯着情人般的眼睛,撇了撇嘴,没再反对。
此刻,这双“幽灵之耳”正捕捉着夜空中无形的密语。
耳机里是一片嘈杂的“沙沙”声,这是宇宙背景噪音、大气干扰、
以及方圆数十公里内无数合法或半合法无线电信号混杂成的、永不停息的“白噪音”海洋。
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的交谈、商业电台残留的微弱音乐信号、船舶的通讯、
甚至可能是某些见不得光的地下交易电波……都在这片海洋中起伏沉浮。
小苏的任务,就是在这片混沌中,分辨出那些异常的、规律的、可能携带秘密的涟漪。
他已经连续值守了七个夜晚。
前几夜,除了捕捉到两段疑似地下钱庄交易用的、
粗陋替换码电报(已被他记录并转交分析),
以及一些无法定位的、断断续续的疑似数字密码信号(信号太弱,无法追踪)外,
并无特殊发现。疲惫和重复劳作的枯燥感开始侵蚀神经。
但就在昨夜,凌晨一点四十七分左右,当他的注意力因长时间集中而开始有些涣散时,
耳机里的“沙沙”声背景中,突然插入了一段极其清晰、稳定、信号强度高得异常的载波信号。
“嘀——嘀嘀——嘀——”
“嗒——嗒嗒嗒——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