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警官的命令像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
将汇通洋行这座灯火通明的大厦彻底变成了封闭的囚笼。
大门落锁,侧门封死,连通风管道和外窗都被巡捕房的专人检查把守。
宾客、工作人员、乃至巡捕和洋行警卫自己,全都成了笼中困兽,
区别只在于是猎手、猎物,还是惶惶不安的旁观者。
空气中弥漫的恐慌,因为阿良的“失足”坠亡,
发酵成一种近乎窒息的、对未知暴力的集体畏惧。
谁会是下一个?凶手真的就在我们中间吗?
命令下达后,大厅内的秩序反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
没有人再敢高声喧哗或随意走动,人们按照巡捕的指示,勉强回到各自的座位区域,
但每个人都坐立不安,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张面孔,
仿佛熟悉的友邻或谦恭的侍者,下一秒都可能化身索命的恶鬼。
法籍警官皮埃尔和华人探长刘巡长压力巨大,一方面要控制局面,安抚人心,
另一方面必须争分夺秒,在凶手可能再次行动或毁灭证据前,找出线索。
林一、韩笑、冷秋月三人也退回到相对靠近的位置,
借着人群的遮掩,低声、快速地交换着信息和判断。
“不是意外。”林一首先定调,声音压得极低,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阿良是被灭口。他可能看到了什么,或者,凶手认为他看到了什么。”
“妈的,下手真快,真狠!”
韩笑咬牙,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远处那群聚集在一起、面色各异的侍应生和工作人员,
“那小子之前就想跟我说什么,被拦住了。肯定是知道内情!”
“问题是,他知道什么?又是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精准地找到他,
把他引到那个相对僻静的楼梯间,然后制造‘意外’?”
冷秋月眉头紧锁,手里下意识地摩挲着相机的皮套,里面装着记录下今晚诸多混乱瞬间的胶卷。
“凶手对这里很熟,而且有同伙,或者本身就是内部有权限的人。”林一冷静分析,
“能在混乱中留意到阿良的异常,并迅速安排灭口,
说明他们有一套高效的监控和通讯方式,至少在这个会场内。”
“道森那老小子有问题,”韩笑啐了一口,
“你看他那心虚的样儿!还有那几个日本人,太镇定了,镇定得不正常!”
“道森可能知情,甚至参与,但他未必是直接动手的人。
他太慌张了,不像能策划和执行这种干净利落灭口的人。”林一摇头,
“至于日方,他们很可疑,但直接动手灭口一个华人侍应生,
对他们来说风险很高,除非阿良知道了足以颠覆他们整个计划的核心秘密。”
“那会是什么秘密?”冷秋月问,“除了沈先生被毒杀,就是那些拍品有问题……”
拍品有问题!林一脑中灵光一闪。他之前抛出拍品真伪的质疑,是在阿良死亡之前不久。
阿良的死亡,是否与这个质疑有关?难道阿良不仅可能目睹了毒杀沈世襄的某些细节,
还知道那些“重器”是赝品的秘密?甚至,他参与了调换、做手脚?
不,不对。如果阿良是直接参与者,凶手没必要这么快灭口,灭口反而容易暴露。
更大的可能是,阿良是偶然的知情者,或者,
是凶手用来执行某个环节(比如传递有毒酒杯、调换号牌)而不自知的棋子,
现在事情有败露风险,棋子成了需要清除的隐患。
“号牌调换。”林一忽然低声说道,目光锐利起来,
“沈世襄的号牌被调换过,这是下毒计划的关键一环。谁能有机会,在沈世襄不注意的情况下,
调换他手里的号牌?而且是在众目睽睽的拍卖会上?”
韩笑和冷秋月同时一震。是啊,调换号牌,
这需要极近的距离和极其自然、不引人注意的动作。
普通宾客很难做到,但有一种人,可以频繁、合理地接近任何一位宾客……
“侍应生!”韩笑和冷秋月几乎异口同声。
“没错。”林一点头,“只有负责酒水、传递物品的侍应生,有充足的理由接近沈世襄的座位。
他们可以在添酒、更换烟灰缸、或者传递拍卖单的时候,完成调换。
而且,因为他们的身份和频繁动作,即便被看到靠近,也不会引起太大怀疑。”
思路瞬间清晰了许多。毒杀和灭口,执行者很可能都借助了“侍应生”这个身份的便利!
“秋月,”林一看向冷秋月,语速加快,
“你拍下了现场很多照片,包括沈世襄毒发前后,以及周围人群的反应。
我需要你立刻回忆,或者如果可能,我们找个隐蔽地方快速冲洗一部分胶卷,
重点查看沈世襄周围,特别是侍应生的活动!”
冷秋月立刻点头:“我带了简易冲洗工具和几个备用胶卷,在随身的包里。但需要暗房……”
“去那边的紧急疏散通道小隔间,那里没窗,可以临时用。”
韩笑立刻说道,他之前侦察时留意过地形。
“不行,”林一否决,
“我们现在任何异常的单独行动,都可能引起凶手或监视者的注意,太危险。
而且皮埃尔警官也不会允许。我们靠回忆。”
他转向冷秋月:“秋月,你是记者,观察力和图像记忆比常人强。
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从拍卖那件宋瓶开始,到沈世襄毒发倒地,这前后几分钟,
你镜头里、眼睛里,沈世襄周围,出现了几个侍应生?他们分别做了什么?有什么异常举动?”
冷秋月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眉头微蹙,努力在脑海中回放那惊心动魄的瞬间。
拍卖厅璀璨的灯光、攒动的人头、拍卖师激昂的声音、
沈世襄举牌时微侧的脸、佐藤健一阴沉的表情……画面一帧帧掠过。
“沈先生坐在中排左侧,靠过道位置。”
她开始描述,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背诵亲眼所见的纪录片,
“他左手边是一位穿旗袍的女士,再左边是过道。
右手边是他的一位朋友,年纪相仿。毒发前,
价格抬到两万八千元时,沈先生有些激动,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那时,有一个侍应生端着托盘从后面过来,
似乎是要收走空杯,在沈先生旁边稍微停顿了一下……”
“什么样的侍应生?”林一立刻追问。
“嗯……个子不高,很精干,动作很快,穿着标准制服,白衬衫黑马甲,
年纪……看侧脸和动作,大概三十多岁,比阿良那种年轻侍应生显得沉稳。”冷秋月努力回忆着细节,
“他停顿的时间很短,几乎就是擦身而过,然后就沿着过道继续往前走了。
当时沈先生正全神贯注准备举牌,可能没太注意。”
“他碰到沈先生的号牌了吗?或者有靠近号牌的动作?”韩笑急切地问。
“距离很近,但我的角度……当时镜头主要对着沈先生和拍卖台,
侍应生是背景,而且很快离开画面,看不清是否有直接接触。”冷秋月有些遗憾,但随即又道,
“不过,在沈先生报价两万八千元,佐藤喊出三万元,沈先生再次准备举牌的那个瞬间
——也就是他毒发前最后一刻——我好像记得,
有个侍应生从沈先生座位后面的那一排,猫着腰,非常迅速地穿过座椅间隙,向另一边去了。
那个侍应生的脸我没看清,但他离开的方向,是朝着贵宾区和后台通道那边。”
“后面一排?猫着腰快速穿过?”林一目光一凝。
在宾客都挺直腰板关注竞拍时,一个侍应生以这种姿态快速移动,本身就有些异常。
而且,从后面一排接近,更有机会在沈世襄注意力完全在前方时,做小动作。
“能想起这个侍应生有什么特征吗?哪怕一点点?”林一追问。
冷秋月紧锁眉头,额角渗出细汗,显然在极度压榨自己的记忆。
“特征……他动作非常敏捷,像……像受过训练。
头发梳理得很整齐,但鬓角似乎有点……灰白?
不,可能是光线。他经过时,我好像瞥见他侧脸的下颌线很硬,
眼神……很冷,扫过周围时,像刀子一样。”
她描述得有些模糊,但那个“眼神很冷,像刀子一样”的印象,却格外清晰。
“像刀子一样……”韩笑低声重复,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老子在巡捕房和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那种眼神,
不是普通侍应生该有的!那是见过血、干过黑活的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