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是大量的空镜头:一页被撕碎又被小心翼翼粘合起来的诗稿,静静地躺在蒙尘的书桌上;一双样式老旧的红色小皮鞋,孤零零地摆在空无一物的床下;一扇常年紧闭的窗户,窗外是四季更迭,窗内却永远是凝固的昏暗。
一个经过变声处理的、中性化的旁白,用最克制的语调,讲述着一个故事。
“……她曾是‘红色一级风险人物’,编号0713。只因为她写的诗,在年轻人中传阅。她的丈夫,一位优秀的工程师,被调往偏远的三线工厂。她刚满三岁的女儿,被鉴定为‘不适宜在原生家庭成长’,由组织出面,送交他人抚养……”
短片没有控诉,没有煽情,只是冷静地陈述。
结尾,黑色的屏幕上缓缓浮现出两行白色的小字:
“你听过她的声音吗?”
“你记得她的编号吗?”
二十四小时内,“编号0713”这串冰冷的数字,像一颗引爆舆论的深水炸弹,冲上了江城本地所有社交平台的热搜榜首。
它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谜题,一个让无数人在深夜辗转反侧的追问。
许文澜是在第二天下午主动找到苏霓办公室的。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
“苏姐,”她将手机放在桌上,屏幕上正是《编号0713》的暂停画面,“我知道0713是谁。”
苏霓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不叫0713,她叫舒曼。是我生母林素芬同批下放的文艺青年。”许文澜的声音低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后来,她疯了。整整十年,她总是在街头逢人就背《致橡树》,一遍又一遍。”
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陷入了某个幽深的回忆。
“我进入民政系统后,第一个接触的‘历史遗留特殊档案’,就是她的。是我……亲手在她的材料上,写下了‘精神状态不稳定,不具备独立抚养能力’的最终审查意见。”
苏霓的心猛地一沉。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命运捉弄的女人,既是体制的受害者,又是体制的执行者。
她没有说任何一句责备或安慰的话,只是轻声问:“你想为她做点什么吗?”
许文澜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迷茫和挣扎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束清晰的火焰。
“我想去精神病院见她。我想……替她读完那首她总也背不完的诗。”
行动在第三天下午展开。
赵小芸带着一台小型设备,在疗养院外围拍摄纪实片段。
苏霓则以“民政局回访家属”的名义,带着许文澜进入了那栋白色的建筑。
在疗养院最安静的角落,她们见到了舒曼。
曾经那个写出过热烈诗篇的女人,如今已经彻底失语,只是蜷缩在椅子上,像个孩子一样,机械地、无意识地前后摇晃着身体。
阳光透过铁栅栏窗户照进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许文澜缓缓在她面前蹲下,没有触碰她,只是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轻声念诵起来。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老妇人依旧在摇晃,毫无反应。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许文澜的声音开始颤抖,但她努力控制着。
在另一面,一扇用于观察的单向玻璃背后,老张没有开启任何主光源,只是将摄像机的感光度调到最高,对准了老妇人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爱——”许文澜深吸一口气,念出了舒曼当年在街头从未能完整背出的最后一段,“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那一刻,奇迹发生了。
老妇人摇晃的身体,突然停止了。
她那双早已浑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里,一滴浑浊的泪,没有任何征兆地,缓缓滑落下来,滴落在她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
镜头里,老张只录下了那一声微不可闻、却又重如千钧的抽泣。
回程的车上,许文澜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直到车子即将驶入园区大门时,她忽然开口,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颤抖,而是一种近乎肃穆的平静。
“苏姐,明天,我想去一趟民政局。”
苏霓侧头看她。
“我想去把‘许文澜’这三个字,从我的户籍上,正式注销掉。”
苏霓看到,她眼中所有的挣扎、迷茫和痛苦,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也就在此刻,苏霓的手机响了。是陆承安。
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而凝重:“苏霓,出事了。省纪委刚刚下发通知,成立了一个‘历史行政行为合规性回溯小组’,第一件事,就是点名要调阅我们正在整理的‘禁声年代’全部原始资料。明天一早,人就到。”
苏霓握着电话,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车子正好经过园区里那片旧建筑区,那座因年久失修而被列入拆迁计划的老礼堂,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
“原来最深的牢笼,不是那个锁住人的地方,而是那个让人以为自己本该被锁的地方。”
她的目光,在那座即将被夷为平地的老礼堂上久久停留。
烟囱已经升起,那么,那些被压抑了三十年的回声,又该在何处奏响?
一个念头,如同一颗种子,在她心中破土而出。
那座废墟,在她的瞳孔里,开始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