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句话被反复描黑:
“野,爸爸……不是不想抱你。”
空气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
林野鼻尖一酸,眼底发热,却没有哭。
她只是伸手接过那张纸,指尖抚过那些颤抖的笔画,仿佛触摸到一段从未被传递的体温。
那一刻她知道,有些话不必修复机器才能送达。
有些爱,原本就不该依赖完美的声道。
林野没有让江予安修那台老主机。
她看着父亲攥着稿纸的手指关节泛白,听见他低声说“就想让她听一句完整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真正需要被修复的,从来不是这台早已腐朽的广播设备,而是他们之间那条断了三十年的声道。
第二天清晨,她去了城郊的旧货市场,在一堆积灰的电子产品里翻出一台红色的便携录音机,塑料外壳有些裂痕,但功能完好,还配着一卷崭新的磁带。
回来时路过菜场,她买了父亲最爱吃的葱油饼,轻轻放在广播室门口的小凳上。
“爸,”她推开门,声音很轻,“我们换个方式。”
林国栋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躲开她的目光。
可林野把录音机放在桌上,按下播放键,里面传出一段干净清晰的男声:“今天天气不错,适合晾被子。”是江予安提前录好的示范。
“很简单,”她说,“不用念稿,也不用一次说完整。你想说什么,就说一遍。说不好也没关系,我来帮你剪辑。”
父亲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像是要把掌心的汗擦干。
他坐下来,手指悬在麦克风上方,像昨天夜里一样僵硬。
第一次,他张了嘴,却只发出一个气音;第二次,他说“野野”,然后卡住,急忙按停;第三次,他试着从头开始,可念到“爸爸修了半辈子灯”就突然哽住,赶紧掐断。
七遍。
每失败一次,他的肩膀就塌下去一分。
林野始终没催,只是默默倒带,重新按下录制键。
第七次结束后,她递去一杯温水,说:“休息会儿也行。”
林国栋摇头。
他低头看着那张被汗水浸得微微发皱的稿纸,最后一句“爸爸不是不想抱你”已经被他用红笔圈了又圈。
他忽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力气都压进这一口气里。
第八遍。
录音机上的红色指示灯亮起。
“野野……”他的声音沙哑,却稳得惊人,“爸爸修了半辈子灯,最怕你黑着走路。现在……你能看见我了,我很……安心。”
话落,他久久没敢睁眼,手颤着去按停止键,却按错了播放。
几秒静默后,自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低沉、笨拙,却完整地走完了全程。
林野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手上,替他关掉机器。
她没回放,也没夸一句“说得很好”。
她只是拿出两盘空白磁带,将原带仔仔细细复制了两份。
一份塞进她的p3,插在枕头边;另一份,她带回了老小区的配电房,在工具箱最底层,垫在一叠绝缘胶布
附了一张字条,字迹清峻,一如她成年后才学会的表达:
下次广播,用这个。
没有杂音,没有跳针。
一道苍老而清晰的声音,顺着电线与电波,缓缓流进每一户人家的窗缝、阳台、厨房和孩子的梦里。
“野野,爸爸修了半辈子灯,最怕你黑着走路……”
全街安静。
有人停下碗筷,有人从电视前转过头,有老人推开蒙着水汽的窗,望着对面那栋旧楼。
一个小女孩拉着妈妈的衣角:“那是林老师吗?她爸爸在说话耶。”
广播结束三分钟后,信号本该自动切断,可广播室里,林国栋仍坐在黑暗中,一遍遍按下回放。
每一次,他都在“你能看见我了”那里停顿,反复听,反复听,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而在五楼的阳台上,林野抱着膝盖坐着,夜风拂过她裸露的手臂,心口那道浅痕不再刺痛,也不再发烫,只是微微温着,像一盏终于被点亮的小灯。
她望着整条街渐次亮起的灯——不是路灯,是各家各户因那一段广播而打开的窗灯、廊灯、床头灯。
原来有些光,不只是为了照亮路。
也是为了告诉某个人:我看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