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四年(1067年)正月初,福宁殿。腊月的寒风,如同垂死巨兽的呜咽,卷着细碎的雪沫,疯狂地抽打着紧闭的朱漆窗棂,发出“噼啪”的脆响,更衬得殿内死寂如墓。金狻猊炉中的银炭,烧得只剩下一层暗红的余烬,徒劳地吞吐着稀薄的热气,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血腥气与沉沉暮气。
御榻之上,英宗赵曙裹着厚重的明黄锦被,枯瘦的身躯深陷在柔软的褥垫中,几乎看不出起伏。他蜡黄如金纸的脸上,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因久病而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微微翕张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随时会彻底断绝。
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眸,此刻却异常地清明!如同回光返照般,闪烁着一种洞穿迷雾、穿透时空的锐利光芒!他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寒冷中,顽强地燃烧着!跳跃着!回溯着……
福宁殿西暖阁,旁边蜡烛静静的燃烧着,一边的内廷低头余光悄然望着床上英宗,英宗的手死死攥着那份《濮议尊考疏》,指甲抠进紫檀扶手!喉咙里涌上腥甜!韩琦、欧阳修、司马光一张张或激愤、或忧虑、或痛心的脸在眼前晃动!争吵!怒斥!死谏!
“皇伯!皇考!名分!礼法!”
声浪如同潮水,将他淹没!争!争了半生!争得国库空竭!朝堂分裂!龙体崩摧!值得吗?他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值得吗?
不值!然不得不争!那是帝王之尊!是血脉之根!是他赵曙活着的执念!
瞬间英宗又转念想到江南盐政司的捷报!韩绛那苍劲的字迹跃然纸上:
“盐引新法行!岁入增一百七十四万贯!纳粮边镇八十万石!”
画面再转,是江宁半山园!王安石那清瘦孤峭的身影,挥毫泼墨,一个力透纸背的“变”字!盐引!盐引!一张张簇新的“户部盐引”在眼前飞舞!化作粮车!化作箭矢!化作西北将士饱腹的炊烟!值!值了!这才是帝王之业!
大顺城头!血染的残阳!种谔拄着断矛,嘶声怒吼:“援军……何在?!”画面陡转!是那三道刺破夜空的猩红烽火!随即是京畿神锐玄甲如潮!秦风铁骑如风!捧日强弩如林!
蜃灰!蜃灰!沈括捧着那盘灰白粉末!章惇在城头督造!那崩裂的城垛在蜃灰泥浆的填补下屹立不倒!横山!天都山!朕锁住了!西夏铩羽而归!值!值了!这才是帝王之威!
紫宸殿!那份摊开的、墨迹猩红、浸染着他咳出鲜血的《度牒革新诏》!“凡妄议此诏者视同谋逆!斩立决!”曹太后捻断的佛珠!滚落一地的菩提子!
大相国寺山门前伏地颤抖的方丈!三百二十一名僧众垂头丧气地走出山门!寺墙上那两张墨迹未干的告示!《清退名录》!《归田告示》!三十七万三千亩膏腴之地归户部!四万七千道僧百姓还俗!岁省八十万贯!值!值了!原来才是帝王之断!
《治平西疆和议》!那刺目的“岁赐绢十万匹、银五万两、茶三万斤”!辽使萧禧那睥睨的眼神!西夏使臣野利荣仁那隐藏的得意!耻辱!刻骨的耻辱!但相较嘉佑旧例减三成!保住了横山堡寨!为顼儿争得了喘息之机!值!值了!原来这才是帝王之道!
宗正寺新修的《玉牒》!那被朱笔勾销的密密麻麻的疏远宗室名录!裁撤恩赏三成!岁省六十万贯!值!值了!这才是帝王之公!
一幕幕!一桩桩!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飞速闪过!盐政!军功!度牒!和议!宗室!每一桩!都浸透着他的心血!他的挣扎!他的决断!他赵曙!在位虽短!然非庸碌之主!非守成之君!他破局了!他为大宋凿开了一线生机!他无愧列祖列宗!
一股混杂着巨大欣慰、无边自豪与刻骨遗憾的热流,猛地冲上他枯竭的心头!他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蜡黄的脸上,竟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
“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