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二月初十,汴京的寒冬似乎比往年更长。深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皇城重檐之上,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福宁殿紧闭的朱漆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殿内,金狻猊炉中的银炭烧得通红,烘得空气灼热干燥,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御书房内那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寒意。
英宗赵曙裹着一件厚重的玄狐裘氅,斜倚在铺着明黄锦褥的御榻上。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因久病而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御案之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如同冰冷的墓碑,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庞大帝国千疮百孔的窘境。他的指尖,正死死按在一份刚刚由皇城司都知(特务机构首领)亲自呈上的密报上。那薄薄的纸页,此刻却重逾千斤!上面用朱砂批注着刺目的字眼:
“夏主谅祚(李谅祚)亲点大将嵬名浪遇为帅,聚兵十万(或有夸大,但规模巨大),屯于天都山(西夏军事重镇,近宋境)!疑有今秋大规模入寇环庆、泾原路之图谋!”
十万!又是十万!英宗胸腔一阵翻涌,一股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强忍着咽了回去,额角青筋暴起。西夏!又是西夏!自他登基以来,这个如同附骨之蛆的强盗之国,几乎年年入寇!劫掠边民,焚毁堡寨,掳掠财富人口!每一次,都像一把钝刀,在帝国西北疆域的肌体上反复切割,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更要抽走巨量的钱粮去填补!他颤抖着手,拿起旁边一份枢密院刚刚送来的加急军报。上面是环庆路经略使的泣血陈词:
“夏贼今岁聚兵尤众,其锋甚锐!环州、庆州诸堡寨兵员缺额三成!强弩手不足,马军缺额尤甚!恳请朝廷火速增调弩手三千,马军五千!另,去岁秋掠,仓储焚毁殆尽,今冬粮秣奇缺,士卒多有冻馁,乞拨粮秣十万石!箭矢三十万支!甲胄五千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英宗心上!兵!粮!甲!钱!钱!钱!他目光下移,御案最底层,压着一份来自三司度支司的奏书,封皮上那“急!”字朱批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几乎是粗暴地将其抽出翻开,上面冰冷的数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治平二年岁末亏空一千一百七十四万贯。今岁元月,陕西四路、河东路军费已拨付一百八十万贯,内库存银不足二百万贯。各地常平仓告急河工、流民赈济款项尚无着落。三司度支司泣血再奏:国库已竭,如涸辙之鲋!”
“涸辙之鲋。”
英宗喃喃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绝望的苦笑。涸辙之鲋!何其贴切!他这个皇帝,不就是那条躺在干涸车辙里,张着嘴,徒劳地等待天降甘霖的鱼吗?西夏的刀锋悬在头顶,国库却已空空如也!拿什么去填那无底洞般的军费?!裁军?这个念头无数次在他脑中盘旋,又无数次被沉重的现实击碎!百万禁军厢军(史料载合计超120万),早已不是太祖太宗时的百战精锐,而是臃肿不堪、战力低下、耗费靡巨的庞然大物!
然而,这百万大军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勋贵将门利益集团!是维系地方治安(虽效率低下)的无奈选择!更是防止“陈桥兵变”重演的政治保险!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激起兵变,便是天塌地陷!他敢动吗?他动得了吗?!
他疲惫地闭上眼。脑海中,那幅魂牵梦萦的《燕云十六州舆图》缓缓展开,那是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历代先帝未尽的遗恨!是他登基之初,也曾热血沸腾、誓要收复的故土山河!然而,此刻,那壮丽的山河图景,迅速被眼前堆积如山的军报、哭穷奏章所淹没,被那猩红的“亏空千万”、“西夏十万”的字眼撕得粉碎!雄心壮志?励精图治?收复河山?在巨额的亏空和如狼似虎的西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遥不可及!
“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英宗佝偻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内侍慌忙上前拍背奉水。好一阵,他才缓过气,瘫软在御榻上,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无力感。深深的、浸透骨髓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登基时的意气风发,濮议时的隐忍坚持,推行宗室新制时的孤注一掷……所有的努力,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似乎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这皇帝……真不是人当的!
“韩绛韩爱卿”
他喘息着,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却也是唯一的希望。“东南盐政!那远在千里之外的盐场!那寄托着他填补亏空、支撑军费最后指望的革新!韩绛啊韩绛……你……可一定要给朕……带来惊喜啊!”
沉重的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带进一股清冷的空气。皇后高滔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身着素雅的宫装,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手中捧着一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的册子。
“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