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鸢看着他,忽然轻叹:“如今好了,你有路走,我就放心了。”
她端起碗,把剩的豆花舀给他,“这汤你喝完,才算真的长大。”
周临安低头喝,舀到最后一勺时,忽然抬头,小声道:“嫂嫂,你……还要留宫吗?”
屋里顿时静了几息。
孟鸢看着那碗,眼神柔下来,“宫里有人吃,我就做;没人吃了,我就回。”
“那我接你。”
她失笑,眼角有一点酸,“傻子,先把自己养好。”
送周临安出宫的那天,天色微凉。孟鸢跟着他走到宫门,门外的风很大,吹得她衣袖乱动。
“嫂嫂,我娘想你。”
“我也想她。”
“那你回家吧。”
“还早。”她笑,抬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回去好好念书,别贪吃。”
“我现在也会煮汤了。”他认真道。
“那你下回做给我喝。”
周临安笑着点头。
他走了很久,回头的时候,只看见她站在门口,身影细长。她没哭,也没笑,只是抬手,做了个挥别的动作。
冬将临,宫里换了新膳单。汤少了,菜多了,连案上的调料都跟着重了几分。孟鸢却照旧,清晨天没亮就起,照着自己的法子,先烧水,再磨豆。
她手上活利索,一边翻料,一边听着郑首在唠叨:“殿下这两日情绪不稳,膳单一改再改。你啊,还是少掺和,别总给他出新。”
“老郑,”孟鸢笑,拿起一根葱在他面前晃了晃,“有些人不吃新味,会忘了味道。”
“你这话,听着怪。”
“怪才活。”
郑首叹气,不再劝她,只端起水壶灌了两口茶。
午后,苏明来了。
“宫宴提前,明日午时。殿下说——要你主宴。”
“他不怕折寿?”孟鸢淡声。
“殿下说,吃你的菜,活得比折得久。”
孟鸢笑,笑得干净,“他这话倒像真话。”
她回到案前,把袖子一卷,翻出几样菜蔬。秋天剩下的物料有限,她翻了翻箱底,挑出几样:山药、银杏、萝卜片、陈豆皮。
郑首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问:“你这是要做什?”
“宴菜。”
“这都家常物。”
“宫宴也得有人吃饭。”
郑首看她神情认真,终于没再劝。
第二日,宫宴。
百官齐聚,文武分席,乐声悠扬。太子穿深青蟒袍,坐在主位,面色淡淡。
一炷香后,膳上。菜一盘盘端上来,从山珍到海味,香气浓得叫人发昏。到孟鸢那一道,众人正倦,忽然闻到一股清香,眼睛都亮了几分。
“这是什么?”
“素菜?”
“好香。”
孟鸢亲自上菜。
“此菜名为‘秋拾’。”
盘中是半圆形的排列:山药雪白,豆皮金黄,萝卜晶亮,银杏点缀其间,看着平常,却极和顺。
太子抬手:“孟氏,解释。”
“山药润,豆皮香,银杏有骨,萝卜有水。”她抬头,语气平静,“合在一盘里,是秋天落的味。”
太子看着那盘,眼里闪过一丝异光。
“秋拾,拾什么?”
孟鸢答:“拾口气。”
殿上一静。
有人低声笑,笑声很快被太子的眼神压下。
他拿起筷,夹了一片豆皮入口。轻咬之下,薄脆带软,豆香被热气一引,竟出奇地清爽。
“味淡,却长。”太子点头,“不错。”
众人见他满意,纷纷举箸。席间不再说话,只剩下咀嚼的声音。
等最后一道菜撤下,太子放下筷,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孟氏,你这‘秋拾’,倒有点意思。”
“殿下过誉。”她轻声道,“民间到了冬前,总得拾一拾,留口温饱。”
太子指尖轻叩桌面,似在回味什么,“拾口气,留口温饱。民人也不过如此。”
他看她一眼,语气忽轻:“可惜宫里的人,吃多了,反忘了气味。”
孟鸢静静垂眸,没应。
太子起身,缓缓道:“此宴就到此。诸位,记着今日这菜。”
大殿鸦雀无声。太子走后,众官交头接耳,谁都没再多问。
夜深。
膳署的门半开着,风灌进来,吹得案上的豆皮微微卷起。孟鸢在屋里收拾碗碟,手上全是豆香。
苏明推门而入,看见她还在忙,笑道:“今日那盘菜,算是又惊动了整个朝堂。”
“惊动的人多,吃饱的少。”
“你倒不怕议论。”
“他们嚼舌,我嚼菜,谁更饱?”
苏明笑了,靠在门边,静静看她洗碗。水声一阵一阵,落在静夜里格外清。
“殿下今夜喝了几杯,提到你。”
“说什么?”
“他说,你做的菜有股‘活味’。”
孟鸢愣了愣,神情微变,“活味?”
“嗯。他说你不做死菜。”
她低下头,半晌才笑了一下,“做菜若是死的,吃的人就跟着死。活味才是真味。”
苏明忽然轻声问:“那你呢?宫里做了这么久菜,还活得自在吗?”
孟鸢擦干手,背对着他,声音很淡:“自在不过是一碗热饭。能吃饱,就活。”
“你真不打算离开?”
“现在不能。殿下嘴太刁,没我,他得饿。”她侧头,笑得轻轻,“等他吃腻了,我再走。”
“那要是他一直不腻呢?”
“那我就教他腻。”
苏明怔了下,随后忍不住笑。那笑声混着风声,竟带了几分暖。
那夜之后,太子果然连日传膳,却不再提汤菜,只说要“她自定”。
宫人们议论不休,有的说孟副首要封,更多人悄声说,她得了太子的心。
孟鸢不答,仍旧晨起夜眠,洗菜、调味、和面、焯水,一切如常。
她从没想过权势,也没想过留名。
只是偶尔,站在膳署门口,看见宫墙外那一点白光,她会想起清水镇的早晨——柳氏推开门,灶里飘着包子香。
她喃喃自语:“宫里的香,再浓,也没有家里的热。”
郑首在一旁听见,笑着摇头:“你这人,真是怪。得了好位置,还惦记那破镇。”
“破镇能吃饱。”她笑,声音轻极了。
夜风吹过,灯光柔得像豆油。
她转头收拾案上的菜,低声念:“明日做素饺吧,包韭黄的。”
长安膳署的小厨房里,孟鸢正擀着饺皮。面团温润,案台上薄粉轻扬。她的动作一贯利落,擀皮、切馅、包褶,手指弯曲的弧度几乎成了习惯。
馅是昨夜剁好的韭黄,混着豆腐丁和一点蘑菇末,葱油提香。饺子包得小,像月牙,放在笊篱上排得整整齐齐。
郑首端着茶进来,一看就笑:“你这是给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