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匣上糊着油纸,拆开一瞬,甜香扑鼻。
桂花糕。
颜色淡黄,一层桂,一层糯米。
角落里还压着几片碎花。
孟鸢的喉咙一紧。
她捧着那匣子,坐在桌边,许久没说话。
灰衣内侍小声道:“娘子……这香味,跟您做的有点像。”
“是啊。”她低声,“我娘做得比我早。”
她夹了一块,细细地咬,香甜入喉。
那一口甜得让人眼睛发酸。
“这才是桂的味。”她笑了笑,眼圈却红了。
那天晚上,太子来了。
他身上带着冷气,衣角还沾着桂花。
“听说你收了信?”
孟鸢连忙起身,福了福:“殿下消息倒灵通。”
太子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那盒糕。
“这是你娘做的?”
“是。”
“宫里人做不出这味。”
“家里的火与宫里的火,不一样。”她轻声。
太子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忽然笑道:“若本宫想尝尝?”
孟鸢一愣,随即取了一小块,用干净的碟递过去。
“桂花多,甜得快,殿下浅尝即可。”
太子接过,一口咬下。
眼底闪过一丝意外的神色。
“真甜。”
“甜得过?”
“比宫里的香甜多了。”太子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点意味不明的轻柔,“像……有人把心煮进去了。”
孟鸢没答,只垂眸。
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温顺又疏远。
太子把那碟放下,起身:“桂花的味道太真,不适合留太久。”
她抬头:“殿下是怕真味坏局?”
太子停了停,似笑非笑:“我怕有人舍不得。”
他走后,夜色沉下来。
孟鸢重新坐下,把剩的桂花糕封好,包进布巾。
她轻轻喃喃:“真味坏不了局,假意才伤人。”
窗外桂花又落,香气一阵一阵。
她端起锅,把剩下的糖水倒进小碗里,缓缓地搅。
甜气弥漫开来,轻轻撞到心头。
她想起家乡的风、院口的桂树、娘亲的笑。
又想起今天太子吃那一口时的神色——
那一刹那,他看起来,也像个寻常人。
“人间的甜,不该被锁。”她轻声道。
火光在她眼里跳,像重新亮起来的希望。
翌日清晨。
御书堂传来消息:
太子下令,开“香膳外院”一处——由孟氏主持,调制家常膳香,以慰冬日宫人。
香膳房的内侍们都炸了窝似的高兴。
“娘子!娘子!这不是好事么?您要有自己的院子啦!”
孟鸢笑着摇头:“不过是多烧两口锅的事。”
可她心里却涌起一阵暖意——
锅气、桂香、人气,
又回来了。
她抬眼,看那满树桂花,风一吹,纷纷落下。
她心想,
也许,人生能有几回——
香能安人,味能养心,火能暖身。
她握紧帕子,笑着道:
“那便多做几样,让这宫里,也吃一口人间。”
天冷得快。
昨夜落了霜,清晨一开门,灶台上的铁锅都蒙了层白气。
孟鸢呵了口气,指尖冻得发僵。
她把柴掰开塞进灶里,点火,风一吹,火舌就“呼”地窜起。
灰衣内侍裹着厚袍在旁边打哆嗦:“娘子,这火才是真香。”
“火才是命。”她笑着回头,“你冻傻了罢?去把桂花糖搬过来。”
“啊?”
“做糖水。”
外院刚开三日,宫人就排成了长龙。
有人来买糕点,有人来讨糖水。
冬日的风冷得人直抖,可只要站到香膳外院门口,鼻尖立刻就被那股甜香暖透。
“娘子——糖多放点!”
“桂花汤再滚一会,香得更透!”
“再给我一碗,我给宫里的小丫头带去!”
孟鸢一边笑,一边挥勺。
糖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泡,冒出的白气一股股往上飘,落在她发梢上都带甜。
有宫女笑着道:“娘子真有福气,这香膳外院,怕要成宫里头最热的地方了。”
“热得久,也得有火。”孟鸢回得轻,“我这火靠大家吹着才旺。”
说完又舀了一勺桂花糖水递出去,眼角被风熏得微红。
孟鸢坐在门槛上喝茶。
桂花香和茶气混在一起,淡淡的,不腻。
灰衣内侍一屁股坐到旁边,长出一口气:“娘子,我这辈子见过的香气里,最爱还是吃的。”
“吃的香,才真。”
“可这宫里的人,连饿都讲规矩。”
“规矩管得住人,管不住嘴。”她笑,“再过几日,恐怕连御书堂都有人偷喝糖水。”
内侍想象了一下,乐得直点头。
送糖的商队到了。
推车的是个面生的年轻小太监,一见孟鸢就笑:“孟娘子,您家里来信了。”
“信?”
“从清水县转来的。”
她赶紧接过,信封微凉,封口处贴着桂花纹。
一看就知道是谁的。
周临安。
她心口微微一跳,走进屋,才拆开。
纸张不厚,笔迹却极稳。
“嫂嫂,天冷了,你身子弱,记得添衣。
镇上的包子铺我还帮着看着,娘说你若回不来,她就做你最爱吃的豆花。
我打算明春进京赶考。
若能见你一面,哪怕远远的,也算圆心愿。”
字不多,却一笔一划都重。
她手心发烫,放在桌上,愣了好一会儿。
那孩子——不,已经是少年了,竟要来京。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信纸。
她伸手压住,指尖摩挲着那几字“见你一面”,心头一阵酸意。
“真傻。”她轻声笑,“京路多长啊。”
灰衣内侍探头:“娘子,又是家书?”
她抬眼,笑意温软:“嗯,他说要进京考。”
“那不挺好?娘子您该高兴啊!”
孟鸢没答,只把信重新叠好,放进箱底。
心里却在想——
京中风冷,读书人不易。
若真来了……她该怎么相见?
她照例去看锅。
锅边的桂花被风吹散几瓣,落在热汤上,一接触就化了。
香气升腾,像一阵暖流钻进胸口。
她拿着勺子,往火里添水,嘴里轻声念:“火候要稳,糖要看色,太焦就苦了。”
灰衣内侍趴在窗外偷笑:“娘子,这是在教谁?”
“自己。”她笑,“做什么事都一样,别急,别硬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