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城东,临时征募处。几面褪色的“忠勇报国”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旗下支着两张掉漆的条案,一个面黄肌瘦、裹着油腻皮袄的里长正焦躁地搓着手,对着空荡荡的土路唉声叹气。王村该出的五个青壮名额,昨夜竟跑了个精光!苏尘本来不知如何进入军队,王津说他去找路子,结果找来的居然是这么一条路子。
“王老哥,可想好了?这可不是享福的地界。”里长问道。王津佝偻着背,脸上刻意抹了几道灰,穿着一身不知哪里淘换来的破旧夹袄,凑到里长跟前,声音沙哑,“俺是南边遭了灾逃荒过来的,亲戚没寻着,眼看就要冻饿死在路边了……听说您这儿招人吃粮?”
里长浑浊的眼睛在王津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又瞥了眼他身后站着的、同样衣着朴素但身板挺直的苏尘(已收敛了修士气度),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吃粮?是吃粮!可这粮……是要拿命换的!”他压低声音,带着警告,“看见没?我村那些兔崽子都跑了!为啥?新填进来的,十个里头能囫囵个回来两三个就不错了!多是填壕沟、挡箭矢的命!”
“总比饿死强。”王津咧了咧嘴,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显得格外憨厚又带着点破罐破摔的麻木,“俺这老骨头是不成了,上阵也是累赘。这是俺本家侄子,叫苏大牛,年轻,有把子力气!您老行行好,给做个保,就说俺们是来投奔亲戚落了空,自愿应征的!好歹给口饭吃,有条活路!”
里长盯着苏尘年轻却沉静的脸看了片刻,又看看王津那副风吹就倒的模样,最终一咬牙:“成!横竖是凑数!画押!”他麻利地拿出份早已备好的空白文书,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名字和手印位置,“按这儿!就说你们是……嗯,就说是我王老蔫的远房表侄!记牢了!”
苏尘默默按上指印,心头掠过一丝荒谬。堂堂厚土宗修士,竟成了“苏大牛”,要靠里长作保才能混入这炮灰营。
“成了!”里长收起文书,如释重负,随手丢给王津两个又冷又硬的杂粮饼子,“拿着,路上垫吧垫吧!人,我就交到东大营辕门了!”他挥挥手,像赶走什么麻烦。
王津接过饼子,塞给苏尘一个,对苏尘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小子,自己当心。老家伙我就在城里找个旮旯蹲着,万一……万一你陷在里面出不来,好歹外面还有个能想法子捞你、或者给你收尸的。”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记住,你是‘苏大牛’,力气大点的庄稼汉,别的,烂在肚子里!”说罢,和苏尘各自分了传音符,约定联络记号。
苏尘看着王津佝偻着混入街角人流消失不见,深吸一口北境凛冽的空气,转身,独自走向那面飘扬着残破军旗的东大营辕门。
下等新兵营的帐篷,像一片片饱经风霜的烂蘑菇,胡乱扎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帆布千疮百孔,用草绳和木棍勉强固定着,寒风毫无阻碍地灌入,带着牲口棚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浑浊气味。分发下来的“兵器”,是几捆锈迹斑斑、有的甚至带着豁口的破刀烂枪,随意堆在营帐角落。
苏尘刚被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军丢进一个挤了七八个人的破帐篷,还没来得及看清同袍的脸,一个带着浓重鼻音、透着股自来熟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嘿!新来的?看着面嫩啊!叫啥?哪疙瘩的?”
苏尘转头,看到一个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汉子。他脸庞黝黑粗糙,布满风霜刻痕,眼角堆着深深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意外的活泛,透着股老兵油子特有的精明。身上的号衣同样破旧,但浆洗得还算干净,腰间用草绳煞有介事地系着,显出几分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利索”。
“苏大牛,南边逃荒来的。”苏尘按照王津的剧本,瓮声瓮气地回答,带着点刻意模仿的拘谨。
“哦!逃荒的!不容易!”老兵一拍大腿,凑得更近了些,一股劣质烧刀子的气味扑面而来,“叫我老孙头就行!这片营盘,我熟!跟我混,保你少吃点冤枉亏!”他挤了挤眼,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得意,“知道不?这已经是我第五回‘入伍’啦!”
“第五回?”苏尘这次是真的有些愕然了。当兵吃粮,九死一生,竟还有人能反复“入伍”五次?
没等老孙头解释,帐篷外陡然响起一阵急促刺耳的铜锣声,伴随着一个破锣嗓子声嘶力竭的吼叫:“集合!都他妈给老子滚出来!总旗大人巡查新兵!慢了军棍伺候!”
帐篷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老孙头反应极快,一把拽住还有些愣神的苏尘胳膊:“快!愣着等挨揍啊!”连拖带拽地把苏尘拉出了帐篷。
营房前的空地上,百十号这次征召的新兵乱哄哄地挤作一团。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混杂着茫然、恐惧和一丝对新环境的麻木。队伍歪歪扭扭,像条被踩了几脚的蚯蚓。一个穿着半旧但还算干净皮甲、腰挎雁翎刀的总旗官,背着手,脸色阴沉地在队伍前来回踱步,靴子踩在冻土上发出咯吱的轻响。他身后跟着两个按着刀柄、眼神凶狠的亲兵。
带队的哨官满头大汗,连踢带骂,足足折腾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勉强让这群乌合之众排成了个勉强能看的方阵。
总旗官停下脚步,鹰隼般的目光冷冷扫过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碴子般的寒意:“都听好了!到了这地界,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军令如山!叫你们冲,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给老子填平了!叫你们守,死绝了最后一个也不许退!听明白没有?!”
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回应:“明……明白……”
总旗官显然不满意,但也懒得再训斥。他话锋一转,语气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现在,老子问话,会什么手艺的,给老子站出来!会做饭的,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