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吊床边的守护
暴雨如注,疯狂地敲打着这处被遗忘在山脊的废弃哨所,仿佛要将这方小小的庇护所也彻底撕碎。哨所内,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混合着血腥、雨水和泥土的气息。“山猫”的到来,不仅带来了濒危的生命,更带来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宋墨涵半跪在冰冷潮湿、甚至硌得膝盖生疼的水泥地上,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和眼前的伤员身上。固定骨折的左腿时,她能感觉到手下肌肉因剧痛而产生的无意识痉挛;清理他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边缘翻卷的伤口时,她需要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剔除嵌进肉里的碎石和布屑。光线昏暗,仅靠一支战术手电和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提供照明,每一次下刀、每一次缝合,都像是在走钢丝。汗水,冰冷的雨水,还有因专注而泌出的细密汗珠,混在一起,顺着她的鬓角和下颌线滑落,滴在“山猫”污浊的作战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顾锦城将自己水壶里最后一口干净的饮用水递了过去,看着宋墨涵用棉签蘸取那珍贵的水滴,一点点湿润“山猫”干裂起皮的嘴唇,以及擦拭伤口周围。他自己的喉咙也干得发紧,配给早已在之前的路途中和照料王磊时用尽,但他只是沉默地站在稍远的位置,像一堵沉默而可靠的墙,用宽阔的肩背挡住了从观察口裂缝中钻进来的、带着浓郁湿气和杀意的寒风。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外界被雨幕笼罩的黑暗,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威胁,但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落回那个在绝望环境中,依旧执着地试图从死神手中抢夺生命的纤细背影上。那背影微微颤抖,却透着一股不肯弯曲的韧劲。
角落里,阿依莎蜷缩着身体,双手紧紧护住腹部,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恐惧、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她看着宋墨涵近乎透支地忙碌,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贴身藏着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布包里,摸索出仅剩的几片晒干的、边缘有些破碎的草叶。她认得这种草,是部族里的老人教的,对止血消炎有奇效,是她为自己可能遭遇不测时准备的最后保障。她默默地将草叶递到宋墨涵手边,用生硬的通用语低声说:“这个……有用的。”
宋墨涵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住,脸色苍白,但对上阿依莎那双清澈却带着底层人民特有坚韧的眼神时,她疲惫的心湖仿佛被投下了一颗温暖的石子。她认得这种草,在野战医院的资料库里见过,知道它的珍贵。她没有推辞,轻轻点头,用一个简短而真诚的眼神传递了谢意。这一刻,国籍、身份、背景的隔阂在生命面前变得模糊,两个身处战火熔炉的女性,因为对生命的共同敬畏与守护,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同盟。
李帆早已将“山猫”的身份牌和那个沾满泥污与暗红色血迹的记录仪小心收好。记录仪外壳上的弹痕和撞击凹痕无声诉说着它经历过怎样的惨烈。里面残缺的信息,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秃鹫”,这个充满不祥意味的未知代号,连同他们展现出的精良装备和诡秘行踪,预示着他们此前遭遇的零星战斗,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小雨点。“风铃谷地”,这个原本计划中相对安全的撤离路线咽喉,如今被浓重的疑云笼罩,仿佛一张巨兽的口,等待着他们自投罗网。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伤员偶尔抑制不住的呻吟中缓慢流逝。当宋墨涵终于处理完“山猫”最紧急的伤情,用尽手头最后一点绷带完成包扎时,后半夜的寒意已经深入骨髓。她试图起身,却发现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加上体力精神的严重透支,让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
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瞬间从身后探出,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侧,阻止了她摔倒的趋势。顾锦城的动作快得几乎超越了视觉的捕捉,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等待着这一刻。
“你需要休息。”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因长时间未饮水而产生的沙哑,但语气中的力道却不容置疑。他看着她眼底那抹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那不是简单的劳累,而是精神高度紧绷后濒临断裂的虚脱。
宋墨涵张了张嘴,想说伤员还需要观察,想说王磊的炎症可能还在加重。但当她抬眼,撞进顾锦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时,所有拒绝的话都凝固在了舌尖。那里面不再是平日里全然的冰冷和审视,而是掺杂了一种更为复杂、更深沉的东西——一种混合了担忧、命令,以及一种近乎固执的、不容她倒下的关切。
他没有再给她反驳的机会,几乎是半扶半引地,将她带到了哨所内相对最避风的一个角落。那里,不知何时,他用断裂的枪带、韧性尚存的藤蔓以及一些废弃的帆布碎片,勉强搭建了一个离地的、简陋却看起来异常稳固的吊床。吊床离地不高,既能隔绝部分地面的潮气,又不易在晃动中倾覆。这显然是他趁她忙碌时,利用有限的材料和战斗工兵的经验,为她准备的。
“躺下。”他的命令依旧简洁,带着军人特有的直觉。
宋墨涵看着他被雨水和泥泞完全浸透、背部布料紧贴出坚实肌肉轮廓的背影,看着他侧脸上那抹被微弱光线勾勒出的、坚毅而疲惫的线条,最终选择了妥协。她确实已经到了极限。依言躺上那张狭小的吊床,冰冷的身体接触到身下他不知从何处找来、略微干燥些的苔藓和枯草填充物时,一股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包裹了她,让她鼻尖猛地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以为自己在这种危机四伏、耳畔萦绕着伤员粗重呼吸和风雨呜咽的环境下,根本不可能入睡。然而,极度的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防线。加上内心深处知道,有那个男人在不远处如同定海神针般警戒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久违的安全感悄然弥漫开来。她的意识很快沉入了混沌的黑暗。
顾锦城就坐在吊床边一块稍微平整的石头上,背对着她,面向哨所那扇摇摇欲坠的入口。他的突击步枪横在膝上,手指虚搭在扳机护圈外,身体保持着一种看似放松、实则随时可以爆发出雷霆一击的姿势,像一尊永远不会疲倦的守护神像。哨所内,只剩下雨水不知疲倦的滴答声、伤员们粗重或不稳的呼吸,以及远处赵大勇在另一个观察位上,偶尔因调整姿势而发出的轻微金属摩擦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压抑的、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声将宋墨涵从浅眠中惊醒。是王磊,他的脸色在偶尔闪过的电光下显得更加潮红,呼吸急促,身体因高烧和痛苦而微微痉挛。
医者的本能让她立刻就想翻身起来查看,然而,一只温暖而粗糙的大手,先一步轻轻覆上了她的额头,带着不容抗拒的、温和的力道,阻止了她的动作。
“继续睡。”顾锦城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深夜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