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边境医疗所
边境医疗所的夜晚,被一种紧绷后的虚脱般的寂静笼罩。白日的喧嚣与生死一线的紧张,仿佛被这浓稠的夜色吸收殆尽,只留下巡逻士兵规律如钟摆的脚步声,以及远方山谷间隐约传来的、不知名设备的低频率嗡鸣,提醒着这里仍是距离危险最近的战备区域。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渗透在空气里,与边地特有的、带着草木和微尘气息的夜风混杂,构成一种独特而令人清醒的氛围。
宋墨涵坐在顾锦城床边的硬木椅子上,并未停留太久。他重伤初醒,失血过多的苍白还清晰地印在脸上,最需要的是静养和睡眠。有些话,不必宣之于口。他们之间,似乎早已建立起一种超越言语的默契。那份在矿道黑暗与绝望中滋生、在直升机轰鸣颠簸中凝固的信任与关切,在彼此交汇的目光中已流转得足够清晰。她只是轻轻替他掖好有些松散的被角,指尖无意间划过他未受伤的肩侧,感受到布料下坚实躯体的微温。在他深邃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的注视下,她低声道了句“好好休息”,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了病房。
门扉轻合,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声,为顾锦城隔绝出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他维持着目送她离去的姿势,良久,才缓缓闭上眼。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拉扯着他的意识下沉,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几个片段:矿道顶部坍塌时,碎石砸在背上那沉闷而恐怖的冲击,以及他将她死死护在身下时,她纤细身躯瞬间的僵硬和自己胸腔内那几乎要炸裂的心跳;还有,在直升机旋翼的巨大噪音和剧烈颠簸中,她额角沁着细汗,眼睫低垂,那双原本用来进行精密手术的手指,虽然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快速地为他包扎止血,那专注的神情,比任何止疼剂都更能安抚他濒临极限的神经。这些画面,带着清晰的触感和视觉细节,比伤口那尖锐的疼痛更深刻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挥之不去。
回到临时分配的狭小宿舍,宋墨涵却毫无睡意。脸颊上那道被碎石划破的细微伤口传来隐隐的痒意,这感觉奇异地将她拉回了顾锦城意识模糊时,用粗糙的掌心轻抚她脸颊的那一瞬。短暂,却带着灼人的温度,仿佛还残留着。她倒了一杯冷水,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在月光下显出模糊轮廓的连绵山峦,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难以平息。林曦少校那句看似无意的话——“从来没见他让哪个外来的医疗人员,如此接近他的‘核心圈’”,此刻再次回响在耳边。
这不仅仅是一句评价,更像是一把钥匙,轻轻叩开了一扇她此前未曾深思的门。她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踏入的,不仅仅是一个顶尖特种部队充满硝烟与机密的作战领域,更是一个男人用坚冰般的意志和近乎严苛的自律,禁闭了多年的、幽深而复杂的内心世界。这个认知让她心头微微发紧,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蒙蒙亮,宋墨涵便已起身。她没有直接去顾锦城的病房,而是先转去了重症监护区。昏迷的“金刚”躺在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护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曲线显示着他的生命体征趋于平稳。她细致地记录下数据,又与值守的医生低声交流了几句,确认没有出现新的出血点,脑水肿情况也在可控范围内,苏醒只是时间问题。这让她稍稍安心。处理好这些,她才深深吸了口气,转向顾锦城所在的病房。
推开房门时,顾锦城已经醒了。他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枕头,右手正拿着一台深色的战术平板,眉头微蹙,目光专注地扫过屏幕,显然在查阅着什么紧急或重要的信息。清晨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清晰线条,即使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左臂被厚厚的绷带固定着,那股属于猎鹰突击队队长的、经由无数次血火淬炼而成的凌厉气势,依然无法被掩盖。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见是她,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深处,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如同冰湖表面裂开的一道细缝。
“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宋墨涵走过去,语气带着医生惯有的温和责备,动作却无比自然地伸出手,用手背轻轻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这既是医生的本能,也是某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清的、更深切的关怀在驱使。
“习惯了。”顾锦城放下平板,没有抗拒她这略带亲昵的触碰,甚至微微配合地偏了下头。那微凉的指尖触及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抚慰感。“‘金刚’怎么样?”他问,声音因伤势和初醒而有些低哑。
“生命体征平稳,脑部扫描没有发现新的出血点,神经反射也在恢复。苏醒只是时间问题,需要耐心。”宋墨涵清晰地汇报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因失血而略显干燥、苍白的唇上,心头微微一涩。“你呢?伤口还疼得厉害吗?夜里有没有发烧?”她追问,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辩的关切。
“还好。”他依旧是言简意赅的风格。但顿了顿,像是为了回应她那明显的担忧,又补充了一句,“比昨晚好些了。”
这细微的、近乎解释的补充,让宋墨涵心底悄然泛起一丝暖意。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试了试水温,感觉刚好,便递到他没受伤的右手边。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有节奏地敲响了两下,随即,林曦少校带着一名穿着白大褂、气质儒雅沉稳的中年男医生走了进来。
“顾队,感觉如何?看你这气色,比昨天强多了。”林曦笑着打招呼,爽朗的声音打破了病房内的宁静。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在顾锦城和宋墨涵之间飞快地转了一圈,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促狭。“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位是总部医院派来的心血管与创伤应激专家,秦沐阳主任。秦主任正好来我们前沿医疗所进行技术交流和指导,院长得知你的情况,特意请他过来,给你和‘金刚’做个综合评估,确保万无一失。”
秦沐阳看起来四十出头,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面容斯文,目光睿智而温和,周身散发着一种属于顶尖学者的从容气度。他上前一步,微笑着向顾锦城点头致意:“顾队长,久仰大名。猎鹰的功绩,即使在后方也如雷贯耳。”他的声音温和悦耳,带着一种能让人放松的沉稳力量。随后,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宋墨涵,眼中掠过一丝真诚的赞赏:“这位一定就是宋墨涵宋医生吧?你在矿场对顾队长实施的紧急处理报告,我已经仔细看过了。非常出色,判断精准,操作稳定。在那样极端恶劣的环境下,你最大限度地保住了顾队长的手臂功能和后续治疗的基础,功不可没。”
“秦主任您过奖了,情况紧急,我只是做了任何一名在场医生都应该做的分内之事。”宋墨涵谦逊地微微颔首,对这位突然出现的、气场不凡的专家保持着礼貌而适度的尊重。她能感觉到,这位秦主任的目光不仅带着专业的审视,还有一种对她个人能力的明确欣赏。
秦沐阳的出现,确实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他不仅专业权威,在随后的检查中,手法娴熟,询问到位,而且言谈举止间流露出一种成熟男性特有的温和魅力。他与宋墨涵讨论顾锦城和“金刚”的伤情时,总能精准地切入关键点,引用的案例和数据都极具说服力。同时,他又能用轻松而不失分寸的话语,巧妙地缓解着病房内因他(或许更多是因顾锦城的低气压)而略显紧绷的气氛。他甚至自然而然地与宋墨涵聊起了几年前他在无国界医生组织工作时,在战乱地区处理类似复杂战伤的经历,两人就某些特殊的清创技术和抗感染方案交流看法,一时间颇有些相谈甚欢的意味。
顾锦城靠在床头,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看着秦沐阳与宋墨涵站在一起,年龄相仿,气质上似乎都带着那种属于高知专业领域的文雅与从容;他看着秦沐阳在探讨问题时眼中闪烁的、与宋墨涵如出一辙的、对知识和技术的纯粹热忱与智慧光芒;更看着秦沐阳对宋墨涵流露出那种毫不掩饰的、属于同一阶层、同一领域的默契欣赏与认可。
一种陌生的、沉闷的、带着强烈灼烧感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然从心底最深处滋生,迅速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比伤口那尖锐的刺痛更让人难以忍受。他放在身侧毯子下的右手,不自觉地微微蜷紧,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秦沐阳,和他以及他所在的这个充满硝烟、泥泞和保密条例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而这种不同,此刻在宋墨涵面前,显得如此突兀而具有威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