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知县张甲三听了王雄回禀,道是那疯癫和尚已然请到,心下不免一紧,忙整了整衣冠。方才那片刻小憩中的离奇梦境——一位衣衫褴褛却宝光隐隐的僧人影影绰绰,言能解他疑难——此刻竟真要应验了不成?
待得那和尚摇摇摆摆踱上堂来,张知县举目细观,心头便是猛地一跳。只见这和尚僧衣敝旧,油垢满襟,一双草鞋沾满泥泞,面上似笑非笑,眼神却澄澈如古井寒潭,不是梦中那人更是哪个?知县不敢怠慢,急忙起身,离了公座,抱拳拱手,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与恭敬:“来者莫非是灵隐寺的道济圣僧?”
和尚嘻嘻一笑,随意还了个礼,径自走到公案旁的一张太师椅前坐下,仿佛回到自家僧房一般自在。“县太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们可不是头回见了。不就是为了那王全、李福两个的无头冤案么?”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张知县连声道:“是,是。”一面吩咐衙役看茶,一面心中暗忖,此事自己从未对外人言,这和尚如何得知?看来果真有些神通。他重新落座,语气愈发客气:“不知圣僧从何处宝刹而来?有何见教?”
济公搓着脖颈上的泥垢,漫不经心地道:“和尚我嘛,正要往白水湖去走一遭,听说那里有个小妖作怪,顺道路过你这贵宝地。”
“白水湖?”张知县心中一动,“那属绍兴府地界,知府顾国章顾大人与下官颇有交谊,虽是上下属,却情同莫逆。圣僧若去,下官可修书一封,代为引见。”
“好说,好说。”济公端起粗瓷茶碗,咕咚灌了一大口,随即抹了抹嘴,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忽然话锋一转,“和尚我倒想先问老爷一句,您在此地为官数载,这官声民望,自家觉得如何?”
张甲三微微一怔,心下盘算这和尚问得突兀,只得谨慎答道:“下官才疏学浅,但求无愧于心。这声名如何,实非自家所能评说。圣僧云游四方,或有耳闻?”
济公嘿嘿一笑,翘起二郎腿,破鞋底几乎要晃到知县眼前:“百姓们倒也说你是个清官,两袖清风,还算懂得爱惜百姓。只不过……”他故意拖长了语调。
张知县心头一紧,忙问:“不过什么?请圣僧明示。”
济公放下腿,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道:“本县有个秀才,名叫李文龙,前几日无缘无故将结发妻子郑氏休弃。这事,老爷您就不该不管哪!”
张甲三愕然:“李文龙?本县并未接到此类状纸啊。”他即刻传唤值帖的二爷、官代书以及值日班头逐一询问,众人皆回禀并无此事,无人状告李文龙休妻。
知县转向济公,面露难色:“圣僧请看,这吏不举,官不究。无人告状,叫下官从何管起?”
济公却道:“怎说无人?和尚我便告他。”
知县更是诧异:“圣僧与那李文龙有何干系?为何要告他?”
济公眯眼笑道:“你只管将李文龙传来。若他并非无故休妻,老爷你便将我这疯和尚抓起来治罪便是。至于关系么,这李文龙与和尚我,倒也算得上一门远亲。”
知县将信将疑,但见济公说得笃定,只得派王雄、李豹两名得力的衙役前去传人。
却说李文龙自那日在家中撞见个疯和尚,口称“爷爷”,胡言乱语一番后便不见踪影,正自心烦意乱,百思不得其解。那对来历不明的金坠环、题着艳诗的小扇,如同烧红的烙铁,灼得他坐卧不宁。忽听门外王雄、李豹叫门,说是有人将他告下,告状者竟是个穷和尚。李文龙心中“咯噔”一下,立刻想起方才那怪异僧人,暗道不妙。他不敢迟疑,将那作为“证物”的镯子、扇坠、字柬一并收起,又抱起三岁的幼子,随着衙役往县衙而来。
一到公堂,李文龙抬眼便瞧见那穷和尚竟与知县平起平坐,心中顿时凉了半截,暗想这场官司只怕凶多吉少。他强自镇定,上前施礼:“老父台在上,生员李文龙有礼。”
张知县把惊堂木轻轻一拍,沉声道:“李文龙,你身为秀才,当知礼法。为何无故休弃发妻?岂不知这是知法犯法?”
李文龙挺直腰板,辩道:“回禀老父台,生员休妻,事出有因,绝非无故。郑氏她……她犯了七出之条,有辱门风!”
“哦?有何为凭?”
“前日生员外出替人写信归来,于后院出恭时,听得后门有人呼唤娘子开门。生员开门欲捉,那奸夫却已逃脱,只从其袖中遗落此物。”说着,李文龙将手卷包呈上,“内有一对金坠环,并情诗三首。生员随后又在家中搜出金镯、小扇等物。人证物证俱在,方才忍痛休妻。请老父台明鉴!”随即又将金镯、小扇等物一一奉上。
张知县仔细验看那些物件,特别是那香艳露骨的诗句,眉头越皱越紧,突然勃然作色,喝道:“好你个李文龙!看来不打你是不肯说实话了!来呀,先给我拖下去,重打二百戒尺!”
李文龙又惊又怒,抗声道:“生员不知所犯何罪?请老父台明示!为何要责打生员?”
知县冷笑:“打完了,本县自会告诉你缘由!”
一旁济公此时方才悠悠开口:“老爷且慢动怒,看在我的薄面上,这二百戒尺权且记下。您不如先把道理跟他讲明白,让他心服口服。”
知县顺势下台,但仍面色严峻,问李文龙:“李文龙,本县问你,平日你夫妻二人可还和睦?”
李文龙答:“一向和睦。”
“你妻子郑氏,素日可是贤惠安分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