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公这时溜达过来,拍拍马沛然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马秀才,别慌,我说你能治,你就能治。”说着,看似随意地伸手在马沛然破旧的衣襟上掸了掸灰,暗中已将一小块黑乎乎、毫不起眼的药饼塞进了他手中,同时低声道:“用无根水化开,给老太太擦拭右眼即可。”
马沛然只觉得手心一凉,握住那小块药饼,心中将信将疑。就在这时,也许是闻到了奶香气,也许是孩子的哭声惊动了人,厅外伺候的仆妇丫鬟中,一位刚生育不久、奶水充足的妇人,见马沛然怀中孩子哭得可怜,心生怜悯,主动上前道:“这位先生,孩子怕是饿坏了,让奴婢抱去喂点奶水吧?”
马沛然正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将孩子递了过去。那妇人接过孩子,轻轻拍哄,走到一旁侧室喂奶去了。
孩子离手,马沛然顿觉轻松不少,再看手中那块药,想起济公的叮嘱,福至心灵,定了定神,对郑雄道:“郑大官人,既然……既然圣僧指点,小生姑且一试。需取无根之水(雨水或露水),将此药化开,为老太太擦拭右眼。”
郑雄连忙命人取来无根水,当众将药化开。那药遇水即溶,清水却并未变色,只隐隐散发出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草木清香。马沛然深吸一口气,用干净棉布蘸了药水,在郑雄和众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小心翼翼地、轻轻擦拭在老太太的右眼周围。
药水触及肌肤,老太太只觉得右眼一阵清凉舒泰,仿佛干涸已久的土地得到了甘霖滋润。她下意识地眨了眨右眼,尝试着睁开——起初仍是模糊,但很快,视野便如同被擦亮的琉璃,豁然开朗!左右双眼的视线重合,一个清晰、完整、鲜活的世界瞬间涌入眼帘!她看到了儿子激动流泪的脸,看到了满堂宾客惊愕赞叹的表情,看到了这富丽堂皇的厅堂,看到了窗外朦胧的月色……
“看见了!都看见了!”老太太喜极而泣,双手紧紧抓住郑雄和马沛然的手,“苍天有眼!佛祖保佑!让我老婆子重见光明!雄儿,快,快重重谢过这位马先生和圣僧!”
郑雄此刻对济公已是心悦诚服,感激涕零。他一边吩咐厚赏马沛然,一边拉着马沛然询问来历。马沛然见郑雄真诚,便将自己如何家道中落,携妻儿投亲不遇,妻子周氏外出做活计,自己如何走投无路欲舍子寻死,幸遇济公指点前来等情由,细细说了一遍。
郑雄听后,唏嘘不已,当即慨然道:“马先生不必忧虑!若不嫌弃,就在我这府中做个管帐先生,我另辟一处清净院落,安顿你一家居住,令郎也可安心抚养。尊夫人归来,亦可团聚。”
马沛然绝处逢生,喜出望外,连连道谢,对济公更是感恩戴德。
济公却摆摆手,对郑雄道:“郑大官人,你谢和尚我,不必用金银。只需依我一事便可。”
郑雄忙道:“圣僧请讲,莫说一事,十件百件郑某也依得!”
济公道:“你在清波门外那两顷上好的稻田地,和尚我不要,你把它施舍给三清观的刘泰真老道,作为他庙里的香火田。就算你还了和尚我的人情了。”
郑雄虽觉诧异(那刘泰真老道他曾见过,似乎并无甚高深德行),但既然济公开口,便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这一连串的事情,都被坐在角落的广惠禅师看在眼里。他见济公不仅戏法精妙,竟真有起死回生、妙手回春之能,自己与之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嫉妒、羞愧、恼怒种种情绪交织,让他如芒在背。他猛地站起身,为了挽回最后一点颜面,朗声道:“郑大官人!贫僧听闻贵府后花园中,近来颇有妖异作祟?贫僧不才,愿前往降妖净宅,分文不取,只为保府上安宁!也好让某些人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佛法神通!”说罢,眼角余光狠狠瞥了济公一眼。
济公啃着不知从哪摸来的鸡爪子,含糊笑道:“好说好说!你要捉妖,和尚我正好看个热闹。这样,你先请,你捉住了,算你本事大;你捉不住,和尚我再替你收拾残局,如何?”
广惠咬牙道:“一言为定!”他决心拼尽全力,非要扳回一城不可。
郑雄见状,只好命人在后花园中设下香案法坛,备齐广惠所需的一应物品:八仙桌、太师椅、香炉蜡扦、长生料香、纸钱粮马、朱砂白芨、新笔黄纸、香菜五谷、无根水等物。
是夜,月明星稀,郑家后花园内却是烛火通明,气氛肃杀。广惠沐浴更衣(虽心中焦躁,表面功夫做足),手持法剑,立于法坛之前,焚香祷告,念念有词。郑雄带着几个胆大的家丁,在远处观望。济公则拎着个酒壶,靠在一棵老槐树下,优哉游哉,仿佛真是来看戏的。
广惠依循科仪,画下三道灵符。他勅令头道符,期望狂风大作,然而符纸烧尽,园中只有微风拂过树叶,并无异状。他心中发急,再勅二道符,欲拘妖精现身,依旧毫无动静。家丁中已有人忍不住发出窃笑。广惠额头冒汗,把心一横,勅令第三道符,口中疾喝:“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孽速速现形!”
这次,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园中陡然卷起一阵阴风,吹得烛火明灭,飞沙走石!风中隐约传来呜咽之声,令人毛骨悚然!风过处,花园深处那栋久无人居、传闻闹鬼的三层阁楼(并非阁天楼,阁天楼已焚)的楼门,“吱呀”一声,无风自开!
一个身影自门内黑暗中缓缓步出。月光下,但见来者竟是一位白发苍髯、面如童颜的老者,身着古铜色道袍,手执蝇拂,仙风道骨,然双目开合间精光闪烁,不似凡人。他目光锁定广惠,声音缥缈却带着怒意:“广惠!老夫在此清修,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为何无故惊扰?”
广惠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妖物”气象不凡,喜的是终于逼它现身!他厉声道:“孽障!还敢装神弄鬼!看法宝!”说着,祭起手中法剑,便要施法。
那老者冷哼一声,手中蝇拂轻轻一甩,一股无形无质却凌厉无比的寒气直扑广惠!广惠只觉如坠冰窖,头昏眼花,哼都未哼一声,便直接挺仰面摔倒,昏迷不醒!
济公见状,哈哈一笑,从树后转出,对那老者道:“你这老狐,修行千年,不易!不在深山纳福,何苦来这红尘招惹是非?郑府家人或有冲撞,略施小惩即可,何必久踞不去,惊扰凡人?”
那狐仙见济公现身,感应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浩瀚佛法气息,心中大骇,深知此人非同小可,连忙躬身施礼:“上仙息怒!小畜知错!实是彼等屡屡污秽此地,扰我清静,故略施薄惩。既得上仙教诲,小畜即刻离去,再不敢犯!”言罢,化作一道清风,遁入夜空,消失不见。
济公走到昏迷的广惠身边,掏出一粒药丸塞入其口中。不多时,广惠悠悠醒转,得知经过,又见济公轻而易举便驱走了自己束手无策的“妖仙”,羞惭得无地自容,连夜收拾东西,灰溜溜地离开临安,回他的三清观去了。
经此一事,郑雄对济公更是奉若神明。济公在郑府住了一夜,次日清晨,郑雄备下丰盛斋饭,并准备了许多金银绸缎作为酬谢。
济公却只喝了点粥,对金银看也不看,对郑雄附耳低语几句。郑雄先是一愣,随即郑重点头应允。
济公笑道:“好了,此间事了,和尚我去也!”说罢,摇着破扇子,晃晃悠悠出了郑府大门。
他信步而行,来到钱塘门外。此时天光已大亮,市集渐开,人来人往。济公目光扫过街边一个卖狗肉的担子,担子旁却不见主人。他开启慧眼,略一观望,眉头微蹙,轻轻拊掌三下,低声自语:“阿弥陀佛,世间至孝,莫过于此。和尚我若不来,天雷恐要诛之矣……”
他走到肉担前,扬声问道:“这狗肉担子,是哪位的?喂!主人家在否?”连问三声,却无人应答。
只见不远处城墙根下,一个卖肉汉子正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地从草丛里跑出来,边跑边系裤带,显然是刚出完恭。这汉子,又将引出一段怎样的因果?济公的足迹,注定要与这红尘悲欢,继续纠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