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印信在手,刘备一夜未眠。
不是兴奋,而是沉甸甸的责任感与千头万绪的思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烛火下,他反复审阅陈登、麋竺呈上的吏员补缺名单、钱粮重整方案,关羽、张飞拟定的防务调整计划,以及各地郡守发来的贺表与试探并存的文书。徐州这艘刚刚更换了船长的大船,正行驶在看似平静、实则暗礁密布的海域,容不得半点疏忽。
天色微明时,简雍与孙乾联袂求见,脸上带着几分激动,又有些欲言又止。
“主公,”简雍先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昨夜……州府内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吏,以及郯城几位有名望的耆老、士绅,私下找到我与公佑(孙乾)。”
刘备放下手中简牍,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哦?所为何事?”
孙乾接过话头,语气带着试探:“他们……感念主公仁德,更欣喜于主公正式接掌州牧,乃徐州之福,百姓之幸。然……他们窃以为,主公如今虽为州牧,但‘左将军、宜城亭侯’之号,乃朝廷于讨董时所封,今董卓已诛,天子蒙尘,关东诸侯各自为政,名号纷乱。主公坐拥徐州,带甲数万,民心所向,仅以‘州牧’之号总理州务,似……似不足以震慑四方,彰显威德。”
刘备眉头微蹙:“公佑此言何意?”
简雍深吸一口气,终于道出:“他们……他们恳请主公,上表朝廷,进封公爵,或……或加‘徐州牧’为‘徐州伯’、‘徐州牧领车骑将军’等更高名号!如此,则名位更尊,号令徐、扬、青、兖临近州郡,更为名正言顺,亦可压服吕布、袁术等辈的觊觎之心!”
刘备闻言,霍然站起,脸色沉了下来:“荒谬!此言甚为荒谬!”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晨光中渐渐苏醒的郯城,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与痛心:“陶使君以州事相托,是因我刘备尚有几分忠义之心,愿保境安民,匡扶汉室。我接此印,已是惶恐,日夜思虑如何不负所托。如今州政未靖,民生犹艰,强敌环伺,不思如何富州强兵,解民倒悬,却先怂恿我贪图虚名,追逐高位?此乃将我置于何地?又将陶使君‘以百姓为念’的嘱托置于何地?!”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简雍、孙乾:“此议,出自何人?是真心为我,还是……别有用心,欲捧杀刘备,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
简雍、孙乾吓得连忙躬身:“主公息怒!我等……我等也觉得此事不妥,故而先行禀报。那些老吏、耆老,言辞恳切,似乎……确是出于拥戴之心,想为主公壮大声势。但其中是否混入……别有用心者煽动,亦未可知。”
刘备深吸几口气,平复心绪,缓缓道:“此事,绝不可行。我刘备此生,只愿做汉室忠臣,做百姓父母官。公爵、高位,非我所求,亦非此时所宜。宪和、公佑,你们速去告诫那些人,此议到此为止,休得再提!若有再敢妄言者,以扰乱州政论处!”
“是!”简雍、孙乾领命,匆匆退下。
刘备坐回案前,却再也无心看那些文书。一股深深的疲惫与寒意涌上心头。内部的暗流,果然不会因赵家倒下而彻底平息。权力,就像最甜的蜜,也是最毒的饵,总有人想用它来搅动风云,哪怕是在这根基未稳之时。
他忽然很想听听刘辟的看法。
当刘辟被请到书房,听完刘备略带烦闷的叙述后,他没有立刻发表意见,而是先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民心洞悉”悄然铺开,州府内外,乃至郯城某些角落的窃窃私语与躁动“念波”,隐约可辨。确实,一股关于“劝进”的暗流正在某些圈子里酝酿,虽未成势,却已如地底潜火,闷烧着不安分的野心与投机。
“有人想给大哥‘加件黄袍’啊。”刘辟放下水杯,语气听不出是调侃还是讽刺。
“贤弟莫要说笑!”刘备正色道,“此乃取祸之道!我欲严令禁止,以儆效尤。”
“禁止?堵不如疏。”刘辟摇摇头,“大哥,您下令禁止,他们明面上是不说了,但心里会怎么想?会觉得您虚伪?胆小?或者……反而更激起一些人的‘劝进’热情,觉得您是在试探?汉高祖当年还‘三让’呢。”
刘备皱眉:“那依贤弟之见,该当如何?难道真要……”
“当然不是真接受。”刘辟打断他,“但这股风,得让它吹出来,然后……得有人把这股风,给‘吐’散了,还得‘吐’得让他们心服口服,甚至后怕。”
他站起身,走到刘备案前,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大哥,您觉得他们为什么这时候劝进?”
“或是出于拥戴,或是……有人想借机生事。”
“都有。”刘辟道,“一部分人是真心觉得您名位该更高,才好办事,这是‘务实派’的糊涂;另一部分,可能是想借此试探您的野心,或者把您架到火上烤,让您成为众矢之的,这是‘阴谋派’的算计;还有一部分,纯粹是跟风、拍马屁,这是‘投机派’的蠢动。”
“那该如何区分应对?”
“简单。”刘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他特有的、仿佛能拆穿一切虚妄的锐利,“开个会。把州府主要属吏,郯城有头有脸的耆老、士绅、将领代表,都请来。不是私下的,是公开的,正式的议事。把这事儿,摆到台面上说。”
刘备一惊:“公开议论?岂非助长其势?”
“暗流才可怕,摆到明处,就成了浪花,好看,但没劲。”刘辟解释道,“您就以‘近日闻听州中有劝进之议,心中不安,特召诸公共议’为由开场。态度要诚恳,要表示‘困惑’与‘惶恐’,听听大家怎么说。”
“然后呢?”
“然后,就看我的了。”刘辟搓了搓手,眼中闪着光,“这种场合,最适合‘吐槽’了。我会让他们明白,现在劝大哥进位,不是在帮大哥,是在坑大哥;不是在壮大徐州,是在给徐州挖坟。”
当日午后,州府正堂。接到通知的属吏、耆老、士绅、将领代表约数十人齐聚,气氛微妙。不少人目光闪烁,彼此交换着眼神。显然,“劝进”之事已在私下小范围传开。
刘备端坐主位,面色沉静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刘辟、陈登、麋竺、关羽、张飞等核心人物分坐两侧。
“诸位,”刘备开口,声音温和却清晰,“备德薄才鲜,蒙陶使君错爱,诸位不弃,暂摄州事。近日,却闻州中有议论,以为备名位不显,不足威服四方,当上表朝廷,请加尊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下:“备闻之,寝食难安。今日请诸位前来,非为议此虚名,实乃心中困惑,欲听诸位高见。备自问,自入徐州以来,可曾薄待百姓?可曾懈怠政务?可曾畏惧强敌?若因名位不显,便不能保境安民,那这‘名位’,究竟是何物?备又当何以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