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仙宫暖阁的药气,浓得化不开。
那是几十种名贵药材混合煎熬后,沉淀在殿宇梁柱、帷幔绣毯里的苦涩馨香,年深日久,已浸入木石肌理。白日里尚可开窗换气,一到入夜,为防圣体受风,门窗紧闭,这气味便如同有形的枷锁,沉甸甸地笼罩着每一寸空间,也沉沉地压在病榻上那位老妇人的胸口。
武曌侧卧在锦衾之中。层层叠叠的丝绒被褥几乎将她瘦削的身形淹没,只露出一张苍白如纸、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曾经令天下男子敬畏、女子艳羡的丰腴姿容,早已被岁月和疾病销蚀殆尽,只剩下骨架支撑起的松弛皮囊,和一双即便深陷眼窝、却依旧能在某些时刻迸射出慑人精光的眸子。
此刻,这双眸子是半阖着的,气息微弱而绵长,仿佛陷入了昏睡。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偶尔无意识翕动的嘴唇,显示她并未完全沉入黑暗。
上官婉儿跪坐在榻边的锦墩上,手中捧着一碗温度刚好的参汤,姿态恭敬而娴静,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她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捧着玉碗的、保养得宜的手指上,心中却如殿外被风吹动的檐铃,叮咚作响,无法平静。
她比任何人都更近地目睹着这位传奇女帝的衰弱。那曾经执掌乾坤、生杀予夺的力量,正如同沙漏中的细沙,无可挽回地流逝。更让她心惊的是,随着肉体的衰败,女皇精神上的壁垒似乎也在出现细微裂痕——那些深埋心底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洞悉的情绪,偶尔会在最脆弱、最不经意的时刻,悄然泄露。
比如,此刻紧握在锦衾外的那只枯瘦的手,掌心牢牢攥着的,那枚墨玉。
“灵犀”。
婉儿认得这块玉。很多年前,当她成为女皇身边最亲近的女官,才在一次极偶然的情况下,窥见玉身上那两个古篆小字。她从未敢问其来历,但女皇摩挲它时的神情——时而追忆,时而怅惘,时而冰冷,时而复杂难明——让她隐约感到,这方寸之物,承载着远超其形质的重量。
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珠帘外。是负责传递紧要文书的内侍。
婉儿轻轻放下参汤,起身走到帘边,接过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只有一份薄薄的奏报。她快速浏览,是御史中丞崔玄暐关于黄河贪赃案调查进展的摘要,措辞谨慎,但提及了“银两流向存疑”、“关键证人途中病阻”、“案卷保管不慎遭火”等关键点,并附上了陈延之请求调阅户部近三年所有大工拨款档案的奏请。
婉儿的心微微一沉。她走回榻边,正斟酌着如何以最简练、客观的方式汇报,却见女皇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并不浑浊,甚至有种异样的清明,只是深处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如同被冰雪覆盖的深潭。
“念。”武曌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却字音清晰。
婉儿不敢怠慢,将奏报内容,以最平实的语调复述了一遍,不加任何个人判断,甚至略去了崔玄暐报告中那些委婉的、暗示受阻的措辞,只陈述事实。
暖阁内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铜漏滴答,以及女皇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武曌缓缓抬起那只握着墨玉的手,玉身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幽深温润的光泽。她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两个小字,动作很慢,仿佛在触摸一段早已冷却、却从未真正逝去的时光。
“十五万贯……豆腐堤……”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张易之……张昌宗……他们,真的以为朕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么?”
婉儿垂首,屏住呼吸。
女皇的目光从墨玉上移开,投向帐顶繁复的龙凤刺绣,眼神却空洞,仿佛穿透了锦缎,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朕这一生,杀过的人,用过的权术,比这十五万贯……重得多,也脏得多。”她嘴角扯出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可朕知道底线在哪里。贪,可以,但不能动摇国本,不能祸及生民。河防……那是万千百姓的身家性命。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化作一阵压抑的咳嗽。婉儿连忙上前,轻轻为她抚背,递上温水。女皇咳得面色潮红,眼中却因激动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而泛起血丝。
咳嗽平息后,她靠回枕上,闭上眼,良久不语。就在婉儿以为她又将昏睡过去时,她忽然问了一句,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
“婉儿,你说……若是当年赠玉那人,知道朕今日被这样的宵小蒙蔽、围困,会作何想?会笑朕咎由自取,还是会……有半分旧谊的叹息?”
婉儿浑身一僵,背后瞬间渗出冷汗。她从未听过女皇如此直白地提及“赠玉那人”,更从未听过她用这般……近乎自怜自伤的语气。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敢回答。
所幸,女皇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问完这句,她便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只有胸膛微微起伏,和手中墨玉被无意识攥紧时,骨节发出的轻微脆响。
珠帘再次被轻轻掀起,这次进来的是张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