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704年)二月,春寒料峭。
正月上元夜的短暂喧嚣与试探过后,神都洛阳似乎又恢复了往常那种表面沉闷、内里暗涌的节奏。然而,对于局中那些嗅觉最敏锐的人而言,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无形张力,非但没有因节日过去而消散,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各方动作的积累,愈发清晰可辨。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心悸的对峙格局,正在这古老都城的权力棋盘上,悄然勾勒出越来越分明的轮廓。
轮廓一:反张同盟——基于不同诉求的脆弱聚合。
若将视角拔高,俯瞰神都,便能隐约看到三条原本各自流淌、互不干涉的暗流,在“清除张党”这个巨大漩涡的吸引下,正缓慢而谨慎地靠拢,试图汇成一股更具冲击力的潜流。
以张柬之、姚崇、桓彦范、敬晖、袁恕己为核心的“宰相集团”,是这条潜流中最具政治正统性与战略谋划能力的一支。他们的目标明确而“崇高”:诛除祸国殃民的二张,拥立太子李显,恢复李唐社稷,廓清朝纲。他们拥有清望、部分朝臣的暗中支持,以及一套基于儒家忠君理念的完整话语体系。然而,他们最致命的弱点在于缺乏直接的、可靠的武力。正月以来的秘密串联,虽已初步接触到李多祚等禁军将领,并确认了部分中下层军官的不满情绪,但要将其转化为可用的、听命于己的武装力量,仍需时间、信任与更精密的运作。
东宫韦氏及其通过王同皎所能影响的禁军力量(主要是李多祚、葛福顺等将领,以及他们麾下部分亲信),构成了潜流中最为锋利却也最不确定的一支。韦氏的动机混合着刻骨的个人仇恨(丧子丧女)、强烈的生存欲望以及对未来权力的隐秘渴望。她的优势在于行动更为直接、隐秘,且通过亲情纽带(王同皎)与部分禁军建立了基于同情、义愤乃至利益承诺(如韦氏通过王同皎进行的有限“周济”)的初步联系。但这支力量相对松散,缺乏统一的政治纲领,且严重依赖韦氏个人的权谋与王同皎的居中联络,其稳定性和可控性存疑。
太平公主则如同一个游离在潜流边缘、却又时刻影响着其流向的独特存在。她并未正式加入任何一方,但通过隐晦的礼物(如赠予韦氏的双鱼玉佩)和绝对谨慎的信息渠道,向张柬之集团与韦氏集团同时释放了善意的信号。她的立场最为暧昧:既希望借反张力量清除威胁自身安全与利益的二张,又对张柬之等“忠臣”成功后可能带来的权力格局变化(尤其是对她这样与前朝关系密切的公主是否有利)心存疑虑,更对韦氏的野心怀有戒心。她的作用,目前更多体现在一种“默许”与“潜在支持”上,为反张行动提供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来自皇室核心圈层的掩护,同时也保留着随时抽身甚至转向的余地。
这三股力量,基于“反张”这一共同的最低目标,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脆弱的默契联盟。张柬之集团提供大义名分与朝堂策应;韦氏集团(通过王同皎)提供关键的禁军联络渠道与潜在武力支持;太平公主则提供一种高层的“安全背书”与情报补充。他们彼此间仍有猜忌与提防(张柬之担心韦氏尾大不掉,韦氏担心被清流利用后抛弃,双方都对太平公主的真实意图存疑),但面对张党日益猖獗的威胁和女皇健康急速恶化的现实,这种基于现实威胁的临时合作,已成为他们各自眼中为数不多的求生与反击之路。
轮廓二:张党集团——权势顶峰下的隐隐不安。
控鹤监内,张易之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暖榻上,听完了心腹关于近日朝野动向的密报。俊美的脸上没有往日的慵懒与得意,眉头微微蹙起,手中那柄常握的玉如意也无意识地在掌心转动。
“张柬之老儿,闭门谢客,却暗地里见了姚崇、桓彦范好几次……”张易之低声自语,眼中寒光闪烁,“李多祚那胡儿,最近和王同皎走得是不是太近了点?还有太平公主府,虽说一直闭门,但送礼进东宫的那条线,查清楚了吗?”
侍立一旁的心腹宦官小心翼翼道:“回常侍,太平公主府送礼给东宫,明面上是城南锦绣阁的掌柜,奴婢查过,那掌柜的姐姐曾在公主府做过厨娘,关系扯得上,但也没更深的证据。至于李多祚与王同皎,多是些武人间寻常的骑射切磋、饮酒聚会,尚未查到逾矩之言。”
“寻常?”张易之冷笑一声,“李多祚素来对我不假辞色,王同皎是东宫女婿,这两人‘寻常’交往,本身就不寻常!还有张柬之,他那种老狐狸,无事不会频频密会。”他敏锐的政治嗅觉,已经从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这种危险,不同于以往朝臣的弹劾或清流的议论,而是一种更沉静、更隐秘、也更具组织性的暗流。
他意识到,自己和弟弟的权势,固然已达巅峰,甚至到了可以随意摆布部分朝政的地步,但这权势的根基,完全系于女皇一人的宠信。如今女皇沉疴难起,这根基正在变得脆弱。那些平日里被他们压制的、心怀不满的势力,恐怕正在暗中集结,等待时机反扑。张柬之是朝臣领袖,东宫是法理储君所在,太平公主身份特殊,若这三者之间真的形成了某种默契……
“六郎呢?”张易之问。
“六郎……在别院宴请新得的胡姬,还有几位工部的官员,商讨洛阳附近皇庄修缮的事宜。”心腹答道。
张易之眉头皱得更紧。弟弟张昌宗依旧沉浸在享乐与揽权带来的快感中,对潜在的危机缺乏足够的警惕。他必须做点什么。
“听着,”张易之坐直身体,语气变得冷厉,“从今天起,几件事:第一,加派可靠人手,盯紧张柬之、姚崇、桓彦范、敬晖、袁恕己这五人的府邸,不限于大门,后门、侧巷、常往来的商铺,都要有眼睛。他们见了谁,什么时候见的,待了多久,我都要知道!”
“第二,李多祚、王同皎、葛福顺,还有左羽林卫那个李湛,这几个人,给我盯紧了。他们去了哪里,和什么人接触,尤其要注意是否有与张柬之等人或其亲信间接接触的迹象。军中若有异动,哪怕是最细微的调动或异常聚会,立刻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