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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5章 上阳迟暮(1 / 2)

神龙元年(704年)正月,上阳宫。

冬末的洛阳,严寒虽已式微,但料峭的余威仍盘踞在洛水之滨,为这座极致奢华的天子离宫披上一层看不见的、沉甸甸的湿冷。宫殿群依旧金碧辉煌,琉璃瓦在稀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但那股子属于鼎盛时期的、咄咄逼人的生气与威压,却仿佛随着主人的衰老,悄然流逝了。宫道清扫得不见一片落叶,值守的羽林卫甲胄鲜明,姿态肃穆,可这一切井然有序的表象之下,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与压抑,仿佛整座宫殿都在屏息等待,等待那不可避免的、却无人敢宣之于口的结局。

仙居殿,女皇武曌的寝宫。

地龙烧得依旧旺盛,暖意烘人,驱散了外界的寒意,却也令殿内空气显得有些滞闷。重重锦绣帷帐虽未完全闭合,却也只留了几隙,让有限的天光与烛火交融,营造出一种昏黄朦胧的氛围。殿角巨大的青铜仙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是上好的安神香,试图安抚主人日益衰败的神经。

武曌并未卧于榻上。她身着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绣金的厚绒披风,斜倚在临窗设置的紫檀木嵌螺钿暖榻上。榻上铺着厚厚的白虎皮褥,身前一张矮几,上面散乱地放着几份奏章、一盅犹自温热的参汤,以及她那副如今极少离手的、以水晶精心磨制的单片眼镜。

她的面容,比之去岁秋末,又有了明显的变化。曾经饱满威仪的脸颊如今深深凹陷,皮肤苍白松弛,遍布着深刻的皱纹与老人斑。那一头曾令朝臣惊叹其保养得宜的乌发,已几乎全白,虽被宫女精心梳理成高髻,簪以珠翠,却难掩其枯槁之态。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曾经能洞察人心、令群臣战栗的凤眸,如今虽未完全失神,却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与浑浊,开合间少了锐利,多了迟缓与不易察觉的涣散。

她的手指枯瘦,关节突出,握着那枚单片眼镜时,能看见微微的颤抖。此刻,她正试图阅读矮几上的一份奏章,是关于今冬关中雪灾后请求减免赋税、开仓放粮的急报。字迹在她眼前晃动、模糊,她不得不将眼镜凑得更近,呼吸略显急促,眉头因专注和费力而紧紧蹙起。

读了不过小半页,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便袭上头来,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她不得不放下眼镜和奏章,闭上双眼,向后深深靠入隐囊之中,胸口微微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陛下……”侍立在一旁的上官婉儿见状,连忙上前,用温热的丝帕轻轻拭去她额角的汗,又端起参汤,低声劝道,“陛下龙体要紧,这些劳神之事,不如稍后再看?或由奴婢念与陛下听?”

武曌没有睁眼,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清晰:“念……念吧。”她的语调缓慢,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拖沓,中气明显不足。

“是。”上官婉儿拿起奏章,用平稳清晰的声调诵读起来。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寝殿内回荡,字字句句关乎民生疾苦,但武曌听着,却觉得那声音飘忽不定,时远时近,那些熟悉的政务词汇——灾情、赈济、调粮、民夫——像沉重的石块,一下下砸在她疲惫不堪的心神上,引不起往昔那种瞬间洞悉、果断决策的锐气,反而只感到一阵阵深重的厌烦与……力不从心。

自去岁冬日起,这种精力不济、难以持久专注的状况便日益严重。以往每日还能坚持批阅两个时辰奏章,召见数位重臣,如今却连集中精神半个时辰都觉艰难。朝会更是早已荒废,上次临朝听政,似乎已是月前之事,记忆都模糊了。太医署的圣手们绞尽脑汁,进奉无数珍稀补剂,也只能勉强维持她基本的清醒与少许体力,对于这源自生命本源的自然衰竭,却是回天乏术。

她知道,自己真的老了。老到连掌控这亲手夺来、驾驭数十年的至高权柄,都开始感到无比吃力。那种对朝局失去细致把控、对臣下心思难以透彻洞察的模糊感,比任何身体的病痛更让她恐惧和……愤怒。

婉儿念完奏章,静静等待旨意。

武曌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准其所奏……着户部、工部会同关中道……妥善办理,不得有误,以免生变。”话语虽仍是决断的口吻,却少了那份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力,更像是一种基于惯性的重复。

“是。”婉儿记下,又轻声请示,“陛下,张常侍(张易之)方才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奏,关于……控鹤监修缮及采买事宜。”

控鹤监……又是这些琐碎开支!武曌眉头蹙得更紧,一阵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她知道张氏兄弟近来借着侍奉之便,插手的事务越来越多,开销也越发庞大。若在往日,她或会细细过问,甚至申饬其收敛。但此刻,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连生气的力气都似乎被抽空了。

“这等小事……让他依例去办便是,不必事事来烦朕。”她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倦怠,“若无真正紧要军国大事……今日便不见外臣了。朕……想静一静。”

“奴婢明白。”上官婉儿垂首应道,心中却是暗叹。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女皇身体与精神的每况愈下,也更明白这“静一静”背后,是权威正在不可逆转地流散。那些被挡在宫门外的奏章和求见者,其命运正越来越多地取决于张氏兄弟乃至其他近侍的筛选与传达。

婉儿悄然退至一旁,指挥宫女轻手轻脚地撤下参汤和凉透的茶盏,又为女皇膝上多加了一张柔软的绒毯。

寝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香炉青烟笔直上升,偶尔被不知何处钻入的微风吹得轻轻一晃。武曌依旧闭目假寐,但那紧蹙的眉头并未舒展。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涣散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刷着她残存的意志。然而,在这昏沉的间隙,一种更深的不安与空洞感,却顽强地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