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神都,白日里骄阳似火,将宫城的琉璃瓦烤得灼目生辉,将洛水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氤氲水汽。然而,这份炽烈却难以穿透上阳宫深处、被重重帷幕和巨量冰鉴守护的仙居殿寝宫。这里的光线总是被刻意调节得柔和而黯淡,空气里弥漫着药香、沉香以及一种老年人居所特有的、若有若无的陈腐气息。
武曌半倚在宽大的御榻上,背后垫着厚厚的隐囊。她今日的精神似乎比前几日略好些,至少那双曾经能够洞察秋毫的凤眸,此刻正凝注在手中一份摊开的奏疏上。只是那目光的焦点时而清晰,时而涣散,阅读的速度也异常缓慢,枯瘦的手指偶尔需要沿着字行移动,才能确保不会看错或漏看。
她手中的,是御史台、大理寺、秋官三司联合呈报的,关于魏元忠案的“初步审理情状”。这份奏报厚达数十页,内容详实却充满矛盾与模糊。
前一部分,是主审官之一、大理寺少卿徐有功力主的“案情疑点综述”。字迹工整,逻辑清晰,条分缕析地指出了魏五、赵五郎证词的诸多漏洞:时间地点与当事人实际行踪的出入、关键细节的相互矛盾、证人人品与动机的可疑(特别标注了魏五的巨额赌债及赵五郎的旧怨)、以及所谓“密谈”内容与魏元忠一贯言行风格的巨大反差。徐有功的结论措辞谨慎但立场鲜明:“综观现有证据,疑点重重,难以坐实谋逆大罪。魏元忠身为宰辅,或有言语失当、御前失仪之过,然以此定其不轨,恐失之草率,有伤陛下圣明,亦寒天下忠臣之心。”
奏报的中间部分,则是另一派意见,以刑部侍郎郑杲和部分御史为代表。他们避开了对证词细节的纠缠,转而强调魏元忠“长期对陛下近臣(张氏兄弟)心怀不满”、“广交外臣、书信频繁可能蕴含的风险”,以及“当殿掷笏、咆哮君前所体现的狂悖不臣心态”。他们提出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恶毒的建议:即便谋逆证据不足,魏元忠“藐视君上、结党营私、诽谤近臣”等罪过亦属事实,理当严惩,以儆效尤。建议罢免一切官职,流放岭南远恶处。
最后一部分,是简单罗列的“相关旁证”,包括几封被断章取义的书信抄件,几名与魏元忠有隙官员的含糊指证,以及魏元忠在狱中“态度倨傲、拒不认罪”的记录。
武曌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徐有功所写的那些疑点上。每一个疑点,都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她昏沉却尚未完全失去判断力的大脑。魏五的赌债……赵五郎的旧怨……时间对不上……她不是不知道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有些跋扈,也不是完全相信他们纯洁无瑕。但……
她的目光移向郑杲等人的意见。“长期不满”、“结党风险”、“狂悖心态”……这些字眼,又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隐忧。她老了,精力不济,对朝局的掌控力正在流失。那些跟随她多年的老臣,是否真的依然绝对忠诚?还是暗中已生异心,开始为自己、为所谓的“李唐正统”谋划后路?魏元忠当殿那激烈的反应,那视死如归的刚烈,除了冤屈,是否也包含了对她这个年老女皇、对她所宠信之人的某种不屑与挑战?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无数细针在颅内攒刺。她不得不放下奏报,闭目养神。耳畔却又仿佛响起了张易之那日在她榻边,忧心忡忡的低语:“……陛下,魏元忠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军中,此番若轻轻放过,只怕那些人会更加肆无忌惮,以为陛下……可欺。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啊。”还有张昌宗带着哭腔的倾诉:“陛下,那魏元忠当殿辱骂臣等是‘以色事人的弄臣’、‘祸乱朝纲的奸贼’,这哪里是骂臣等,分明是指桑骂槐,对陛下您不满啊!”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忠奸善恶,在这衰老的躯体与疲惫的心灵面前,变得如此模糊难辨。她感到一种深重的无力感,仿佛置身于浓雾之中,四周影影绰绰,皆是敌人,却又看不真切。
“大家,该进药了。”上官婉儿轻柔的声音在旁响起,端来一碗温热的汤药。
武曌睁开眼,接过药碗,慢慢啜饮。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却似乎让头痛减轻了些许。她将空碗递回,忽然问道:“婉儿,朝中近日……对魏元忠案,议论如何?”
上官婉儿心中微凛,斟酌着词句,垂首答道:“回大家,朝中确有议论。一些官员私下里,为魏相……感到惋惜。认为证词或有瑕疵。但也有人认为,魏相御前失仪,确有不妥。众说纷纭。”
“张柬之、姚崇他们呢?有何动静?”武曌的目光锐利起来。
“张相公、姚相公等数位老臣,日前曾联名递上一疏,奴婢已放在大家案头右侧那一摞中。”上官婉儿指向御榻旁另一张堆满奏章的紫檀木案,“奏疏中……主要是陈述魏案疑点,恳请陛下详查,勿使有冤。”
武曌“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她知道张柬之他们会有所动作,这份联名奏疏的出现,既在她意料之中,也让她心头那股烦躁更甚。这些老臣,总是这样,自以为秉持公心,却往往无形中形成一种压力,仿佛在质疑她的判断。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禀:“大家,鸾台侍郎、同平章事朱敬则,奉旨觐见。”
武曌精神微微一振。朱敬则,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前些日子,为了平衡因魏元忠罢相而可能倾斜的朝局,同时也是看中其博学多才、素有清望,她将其擢升为宰相,入政事堂。新官上任,她还未及与之深谈。此刻召见,一来是想听听这位以学识着称的新宰相对时局的看法,二来……或许也是一种下意识的,想要跳出眼前张党与清流争执的漩涡,听听第三种声音。
“宣他进来。”
片刻,朱敬则稳步走入殿中。他年约五旬,相貌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崭新的紫色宰相常服,头戴进贤冠,举止从容,气度儒雅。行至御榻前合适距离,他一丝不苟地行觐见大礼:“臣朱敬则,叩见陛下。”
“朱卿平身。看座。”武曌的声音依旧带着倦意,但比之前稍显清晰。
“谢陛下。”朱敬则谢恩,在一张内侍搬来的绣墩上端正坐下,腰背挺直,目不斜视。
武曌打量着他,缓缓开口:“朱卿新任宰辅,连日想必已在熟悉政务。朕今日召你,是想听听,你对当前朝局……有何见解?”
这是一个开放而敏感的问题。朱敬则心知肚明,女皇真正想听的,恐怕不是泛泛而谈,而是对眼下最棘手的魏元忠案的看法。但他并未立刻切入主题,而是从更宏观的层面入手,声音平和而恳切:
“陛下垂询,臣诚惶诚恐。臣蒙陛下超拔,委以机要,日夜思之,唯恐有负圣恩。窃观当前朝局,陛下励精图治数十年,海内承平,四夷宾服,此乃亘古未有之盛世基业。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承平日久,则易生怠惰;权力集中,则易蔽耳目。此乃历代兴衰之常理,非独本朝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