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视二年,正月十七,寅时三刻。
洛阳城的冬夜尚未褪尽,上阳宫飞檐上的脊兽在墨蓝天幕下凝着薄霜。寝殿内,鎏金蟠龙炭盆烧得正旺,银丝炭无声地燃着,将一室烘得暖融如春。可武曌却在这片暖意中惊醒了。
不是被梦魇,亦非宫人惊扰,而是一阵毫无来由的心悸。心脏在胸腔里突兀地急跳数下,随即是漫长的空落,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阵悸动被抽走了。她睁开眼,帐顶绣着的九凤衔珠纹在昏暗的烛光里模糊成一片暗金色的影子。
尝试起身时,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
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帐幔、烛台、屏风上仙鹤的羽翼——都在旋转、扭曲。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指尖触及的却只是空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重重跌回锦褥之间,发出一声沉闷的闷响。
“陛下?!”
守在屏风外的老宫人郑氏几乎在听见动静的瞬间就掀帘而入。她年过六旬,侍奉武曌已近四十年,从感业寺的青灯古佛到紫宸殿的万丈荣光,她是这深宫里为数不多见过女皇所有面目的人。此刻,她脚步急而轻,来到榻边时,看见的是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武曌闭着眼,胸口起伏剧烈,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郑氏的心猛地一沉。
“无妨……”武曌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扶朕起来。”
郑氏不敢怠慢,上前小心地将她搀扶坐起,在她身后垫上厚厚的隐囊。指尖触碰到女皇的手臂时,郑氏心里又是一惊——那手臂竟是冰凉的,在这烧着炭火的室内。
烛光被挑亮了些。武曌靠在隐囊上,缓缓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晰,但那股从骨髓深处透出的疲惫,却如潮水般漫上来,将她牢牢裹住。她今年七十七了。这个数字在心底掠过时,带来一种近乎荒诞的虚无感——她记得利州江畔那个踌躇满志的少女,记得太宗皇帝御前那份小心翼翼的才人,记得感业寺青灯下写下的那首《如意娘》……那么多面目,层层叠叠,最终堆积成此刻镜中这个白发稀疏、眼窝深陷的老妇。
“什么时辰了?”她问,声音沙哑。
“寅时三刻,陛下。”郑氏低声答,已端来温水浸过的帕子,轻轻为她擦拭额角的汗,“离早朝还有近一个时辰,陛下可再歇息片刻。”
武曌摇了摇头。歇息?她何尝不想。可一合眼,那些未竟的政务、边关的军报、朝堂上微妙的人心浮动,便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轮转。狄仁杰去后,她像是失去了一根支撑巨厦的主梁,虽表面上一切如常,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做一个决定,都比从前多耗费数倍的心力。
她尝试再次起身,这次动作放得极缓。双脚落地时,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心直窜上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郑氏急忙取来银狐皮裘为她披上,又蹲下身,将一双暖炉烘得温热的丝履套在她脚上。
“陛下,”郑氏抬头,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忧虑,“今日天寒,御医昨日才说,陛下脉象虚浮,宜静养数日……早朝,可否……”
话未说完,武曌已摆了摆手。
那是拒绝的姿态,但郑氏看懂了其中那丝几不可察的动摇。若在十年前,不,哪怕是五年前,女皇绝不会容许自己因“身体不适”而缺席朝会。她会用胭脂掩盖苍白的脸色,用威严挺直微驼的脊背,用冷冽的目光压下所有窥探。可如今……
一阵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
武曌猛地弓起身,咳得撕心裂肺,胸腔里仿佛有风箱在拉扯,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痛。郑氏慌忙拍抚她的背,另一只手已示意小宫人速传御医。咳了约莫半盏茶时间,才渐渐止住。武曌喘息着靠在隐囊上,接过郑氏递来的参茶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那灼痛才稍稍缓解。
御医匆匆赶来,诊脉时眉头越皱越紧。
“陛下,”老御医跪在榻前,言辞恳切,“风寒未清,又添虚劳。脉象浮而无力,此乃心气耗损之兆。陛下……今日实在不宜临朝,需静卧调养,否则……”
“否则如何?”武曌打断他,声音虽弱,却依旧带着威压。
御医伏身:“否则恐伤及根本。”
寝殿内一片寂静。炭火噼啪作响,蜡梅的香气从半开的窗隙飘入,清冷幽远。武曌沉默了许久,久到郑氏以为她又要如往常般强撑着起身,她却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那叹息极轻,却仿佛抽走了她最后一丝气力。
“传上官婉儿。”她说。
上官婉儿在卯初前赶到。她眼下也有淡淡的乌青,显然也是连夜未眠——《三教珠英》的编纂已进入关键阶段,数千卷典籍的整理、分类、摘录,无数文士的调度、考核,皆需她总揽。她进殿时步履依旧沉稳,但看见武曌倚在榻上的模样时,眼神还是几不可察地暗了暗。
“拟旨。”武曌没有赘言,直接吩咐,“朕躬违和,今日朝会,由太子监国,宰相张柬之、崔玄暐主持议事。一应奏章,整理后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