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元年(698年)六月初七,阴山以南,突厥牙帐。
牛油火炬在夜幕中噼啪燃烧,将偌大的金顶王帐映得忽明忽暗。帐内弥漫着烤羊油脂与马奶酒混合的腥膻气息,数十名突厥各部酋长、叶护围坐成圈,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座上的身影——默啜可汗。
默啜年近五旬,脸庞被草原风霜刻出刀削般的沟壑,一双细长的眼睛半眯着,像在假寐的苍狼。他手中把玩着一柄镶嵌红宝石的短刀,刀锋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可汗!”左厢察啜(官职名)站起身,声音粗嘎,“探马回报,武家老婆子刚平了契丹,国库耗得差不多了。她那几个姓武的侄子,除了在洛阳斗鸡走马,屁用没有!李家的儿子刚被她从老鼠洞里挖回来,藏在宫里连面都不敢露。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帐内顿时一片骚动。右厢的啜律啜舔了舔厚嘴唇,眼中闪着贪婪的光:“听说河北诸州今年麦子长得肥,娘们也水灵。去年冬天白灾冻死那么多牛羊,儿郎们早就憋坏了!”
默啜缓缓抬起眼皮。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火炬燃烧的声响。
“武曌……”他用生硬的汉话吐出这个名字,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一个女人,坐在本该属于雄鹰的位置上,太久了。”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用突厥语喝道:“她以为杀了来俊臣,召回了儿子,就能坐稳江山?做梦!”
他猛地将短刀插进面前的烤羊脊骨,油脂迸溅。
“传令!”默啜起身,狼皮大氅在身后展开,“以武周扣我降户、辱我使臣为名,发兵十万,南下‘讨公道’!”他环视帐内,一字一顿:“告诉儿郎们——破城之后,财物女子任取,十五岁以上男丁,尽屠!尸首堆在城外,让汉人看看,什么是天威!”
疯狂的欢呼几乎掀翻帐顶。嗜血的光芒在每一双眼睛里燃烧。
六月中,河北道,妫州清夷军治所,怀戎县。
天色铅灰,飘着细碎的雨丝。这本该是田间麦穗灌浆的时节,空气中却弥漫着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恶臭。
城墙多处坍塌,残垣断壁上挂着破碎的武周赤旗,浸透了血污,在风中无力地垂着。城门洞开,门板早已被撞成碎片,上面粘着黑红色的、分不清是人还是牲畜的内脏碎块。
城里已没有完整的街道。突厥骑兵像蝗群般在废墟间穿梭,马蹄践踏着散落的瓦砾、家什,以及更多难以辨认的物体。女人的尖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短促,凄厉,然后戛然而止,或被更狰狞的狂笑淹没。
东城,原本是县学所在。白发苍苍的县令周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浅绯官服,头戴进贤冠,端坐在已然倾颓一半的明伦堂正中央。他面前摆着县官印绶,双手平稳地放在膝上,闭着眼,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默诵什么文章。
三个突厥骑兵踹开残破的门板闯进来,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粗野的嘲笑。
“老棺材瓤子,装什么相!”为首的百夫长提着还在滴血的弯刀,大步上前。
周昶睁开眼,目光平静得可怕。他看也没看那突厥人,伸手取过案几上的油灯,缓缓倾斜。
“放肆!”他吐字清晰,用的是最标准的洛阳官话,“华夏之地,岂容尔等禽兽撒野!”
灯油泼在早已准备好的柴堆上,火焰“轰”地窜起,瞬间吞没了他的袍角。
突厥百夫长惊怒后退,随即狠狠啐了一口:“疯子!”转身带着手下抢掠别处去了。火焰噼啪作响,渐渐吞没了那身官服,吞没了老人挺直的脊背。明伦堂“至圣先师”的牌匾在火中坠落,碎成几段。
西城,染匠许大一家藏身的地窖。
黑暗狭小的空间里,挤着七个人——许大夫妇,两个半大儿子,老母亲,以及邻居寡妇和她五岁的女儿。头顶上,马蹄声、惨叫声、狂笑声时远时近,每一次震动都让地窖顶簌簌落下泥土。
“娘,我闷……”许大的小儿子带着哭腔小声说。
“嘘——别出声!”许大妻子死死捂住孩子的嘴,自己却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地窖入口的柴堆上方。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
柴堆被粗暴地掀开,刺眼的天光混杂着烟尘灌了进来。一个满脸横肉、披散头发的突厥士兵探进头,眼睛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
“哈哈!这里藏着老鼠!”他用生硬的汉话怪叫。
许大浑身血往上涌,抓起手边唯一的“武器”——一根染布用的木棍,嚎叫着扑上去。那突厥兵轻蔑地一闪,弯刀如电光般划过。
许大的动作僵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喷涌而出的红色,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扑倒在地。
女人们的尖叫炸开。突厥兵跳下地窖,目光贪婪地扫过许大妻子和邻居寡妇,伸手就去抓。许大娘嘶吼着扑上去咬他的胳膊,被一脚踹在胸口,撞在土墙上,再无声息。
混乱中,邻居寡妇猛地将女儿推进地窖最深处一个半埋着的水缸里,用身体挡住缸口,嘶声对吓呆的许大儿子喊:“盖上!盖上盖子!”
两个孩子哭着把沉重的木缸盖拖过来。最后一隙光消失前,他们看到那突厥兵扯着母亲的头发将她拖出地窖,母亲的脚在地上无力地蹬着。
黑暗,彻底的黑暗。水缸里,五岁的女孩蜷缩着,冰冷的污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她不敢哭,不敢动,只听到外面隐约传来母亲短促到极致的哀鸣,然后是一切归于死寂的漫长、漫长的寂静。
六月二十,神都洛阳,紫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