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平屯田区的夜风里夹着股焦糊味,像是谁把隔年的老腊肉扔进了灶膛。
苏锦勒住马缰,长枪在手里转了个半圆,最后枪尖稳稳指向前方那团还在跳动的火光。
那是屯田卒用来记工分和粮草的日录棚,这会儿烧得正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像是过年在放炮仗。
“统领,追不追?”身后的副官拔刀就要冲,被苏锦一枪杆子拦了回去。
“追个屁,两条腿能跑过放火的油耗子?”苏锦翻身下马,靴子踩在烂泥地里噗嗤作响。
她没看那些逃窜的黑影,反而盯着那堆快烧成灰的账册,眼神亮得吓人,“把河滩上的湿泥挖过来,快!”
兵卒们愣了一下,但没人敢多嘴。
几十顶头盔成了临时的铲子,一坨坨带着腥气的河泥被狠狠糊在了那些还没完全化灰的残页上。
火遇湿泥,滋啦一声腾起大片白雾,那股子烟熏火燎的味道更冲了。
苏锦蹲下身,也不嫌烫,伸手在一块被火烤干的泥饼上摸了摸。
原本写在纸上的墨迹被火一逼,虽然纸灰飞了,但碳粉的印记却随着高温渗进了半干的泥层里,若是对着光看,那字迹竟成了凹凸不平的浮雕。
“这叫‘死人张嘴’。”苏锦拍了拍手上的泥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烧吧,越烧这字刻得越深。”
消息传回成都民录司时,赵德明正对着一堆发霉的竹简发愁。
听完苏锦那边的“泥饼法”,这个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汉子,突然像被雷劈了一样,抱着脑袋在屋里转了三圈,然后一头扎进了后院的陶土堆。
三天后,一种看着极为“笨重”的新规矩在民录司传开了:凡是涉及钱粮、人口的重要文书,不再用纸,全得刻在半干的泥版上,阴干后堆在地窖里。
成都的士族圈子里笑声一片。
有人在茶馆里把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讥讽道:“这林家义子是穷疯了吧?放着好好的纸不用,学那没开化的蛮子玩泥巴?民录司干脆改名叫陶然亭算了。”
笑声还没落地,火就来了。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民录司的地窖突然走水。
火势大得离谱,显然是有人泼了猛火油。
围观的百姓提着水桶还没靠前,那热浪就把眉毛燎焦了。
等火被扑灭,地窖塌了一半,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世家管事们还没来得及庆祝,就看见赵德明带着人,从废墟里扒拉出一块块烧得通红的“砖头”。
原本灰扑扑的泥版,经过这场大火的淬炼,竟烧成了坚硬无比的红陶。
上面的字不仅没毁,反而因为陶土收缩变得更加清晰锐利。
其中一块最显眼的,赫然刻着某位王姓家主为了把自家私田混入官册,给前任主簿送了“锦缎百匹、玉璧一对”的明细。
“谢诸位借火。”赵德明抱着那块还烫手的“罪证”,站在废墟上冲着人群深深作了个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这下好了,这账能存一千年,比这帮孙子的命都长。”
那晚之后,成都的拓印纸卖脱销了。
百姓们像是看稀奇一样,争着去拓印那些“烧不坏的罪证”,红陶铭文成了坊间最硬的谈资。
林默没在成都看这场热闹,他此刻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阴平北部的栈道上。
雨下得像瓢泼,前方的栈道被山洪冲断了一截。
苏锦押着那批因为“泥版案”被贬的官员,被迫困在半山腰的一个天然溶洞里。
洞里湿气重,火折子点了半天才亮。
这群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老爷们,此刻一个个缩成鹌鹑,只有那个最老的书吏,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根断了半截的炭条。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老吏咳嗽着,每咳一声,身子就佝偻一分,“老朽这辈子做了不少亏心账,临了……想写句真话。”
他在岩壁上写,后面的人就跟着写。
没有纸,岩壁就是纸;没有墨,炭条就是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