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农民的账本(2 / 2)

这哪里是账本?这分明是一卷用血汗和隐忍写就的民间“史记”!

我的手有些发抖,翻页的动作变得异常艰难。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纸张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格外刺耳。我感到喉咙发紧,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愤怒交织着,从心底往上涌。

老陈默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模糊。“林干部,咱庄稼人,不怕吃苦,不怕流汗。”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里的活儿,累不死人。可这心里的憋屈……有时候,真能把人压垮。”

他伸出一根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点着账本上一条关于“道路集资”的款项:“就说修路,家家户户按人头摊了钱,说是修柏油路。钱收了,路呢?就拉了几车石子垫了垫,一下雨,比以前还泥泞。去找,就说钱不够,上面没拨款。”

他又指向另一条“水利建设费”:“河堤年年说要加固,钱也年年收。可去年一场大水,还是冲垮了下游十几亩好田……”

“这些钱,到底去了哪儿?”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老陈抬起眼皮,那眼神里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悲凉,他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呵呵,去了哪儿?咱哪知道去了哪儿。反正没进咱老百姓的兜,也没用在咱看得见的地方。”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林干部,你是个明白人。有些话,我不能说太明。咱村主任家,去年起了三层小楼,瓷砖亮得晃眼。他儿子,在镇上开上了小轿车……”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一切已不言而喻。

“硕鼠……”我的脑海里猛地蹦出这个词。这些趴在农民身上吸血的蛀虫!这些肆无忌惮的“摊派”,这些毫无用处的“建设费”,还有那坑死人的“白条”,它们就像一条条无形的鞭子,抽打在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身上,抽走了他们的血汗,也抽走了他们对“上面”那点残存的信任。

我合上那本沉甸甸的“账本”,感觉它重若千钧。这里面记录的,不仅仅是几户农民的经济账,更是基层政权公信力的流失账,是干群关系疏离的明细账!

“陈支书,”我将账本小心翼翼地用油布重新包好,双手递还给他,声音异常凝重,“这个,您收好。它很重要。”

老陈接过,重新藏回那个隐蔽的角落,动作熟练得让人心酸。他回过头,看着我,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林干部,你看也看了,听也听了。咱这情况……还有救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救?怎么救?靠我这一份可能石沉大海的调研报告?靠我这个人微言轻的小干部?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理想主义的热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但我知道,我不能沉默,更不能退缩。

“陈支书,”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有没有救,我说了不算。但如果我们这些下来调研的人,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选择报喜不报忧,那肯定没救!至少,我得试试,把真实情况带上去,让该看到的人看到。”

我拿起我的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用力地写下了标题:《清河县山坳村农民负担及基层治理问题访谈录》。这一次,我不仅要记录冰冷的数字,更要记录下老陈的叹息,记录下那本“账本”带来的震撼,记录下这铺天盖地的、沉默的无奈。

窗外的风似乎更急了,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山村的夜,深沉而寒冷。但在这铺土炕上,一股为民请命的火焰,在我胸中艰难地、却又顽强地燃烧起来。

我知道,从看到那本“账本”开始,我这次的调研,就不再只是一项例行公事的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