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县的欢迎宴,设在县委招待所那间最大的、挂着“锦绣厅”牌子的包间里。圆桌极大,能坐下十五六人,此刻却只安排了八九个位置,显然是经过了精心计算,既显得热闹,又不至于拥挤。
我被让到了主位,左边是县委书记马胜武,右边是常务副县长孙有福。马书记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盘圆润,总带着三分笑意,未说话先哈哈,是那种典型的基层“一把手”做派。孙副县长则精瘦一些,戴着副黑框眼镜,话不多,但眼神活络,时不时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桌上摆得是满满当当。本地的水库鱼头、山里的野菌炖鸡、还有几样我叫不出名字的野味,热气腾腾,香气混合着烟草的气息,在密闭的空调房里氤氲不散。酒杯是那种喝白酒的小盅,旁边还配了红酒杯和啤酒杯,一副“三中全会”的架势。
“林县长,我代表青云县四十万干部群众,热烈欢迎您的到来!”马胜武端起酒杯,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您是从省里下来的高材生,是省委给我们派来的领头雁、掌舵人!以后青云的发展,就全靠您了!来,这第一杯,我们大家一起,敬林县长!”
桌上众人齐刷刷站起来,酒杯举向我。
我赶紧起身,端起那盅白酒。我酒量其实一般,但此情此景,这杯酒是躲不过去的。“马书记言重了,我是来学习的,是来为大家服务的。以后的工作,还要靠在座的各位同仁鼎力支持。这杯酒,我敬大家,感谢各位的盛情!”说罢,我一仰头,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一股热流从胃里升腾起来。
“好!林县长痛快!”马胜武哈哈一笑,带头干了,亮出杯底。
几轮酒下去,气氛活络了不少。各位常委、副县长们开始依次敬酒,说的话大同小异,无非是“欢迎”、“支持”、“在林县长领导下共创辉煌”之类的套话。我微笑着应对,脑子里却在快速地对号入座,记住每一张脸,品味他们话语里细微的差别。
财政局长老钱敬酒时,脸上的笑容尤其恳切:“林县长,您来了,我们这穷县就有盼头了!别的不说,下个月教师的工资,就等着您来想办法呢!”他这话听着是恭维,却像根小刺,轻轻扎了我一下。
我跟他碰了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钱局长,你这可是给我出了道难题啊。我这新官上任,第一把火还没烧,你就先把柴火堆我面前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气氛微妙地缓和了一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马胜武点上一支烟,身子往我这边倾了倾,语气更显推心置腹:“致远县长啊,咱们青云,情况比较特殊。穷山恶水,基础薄弱,这是客观事实。但班子里的同志们,都是团结的,是想干事的。”他顿了顿,吐出一口烟圈,“不过呢,有些事,急不得,也乱不得。稳定压倒一切嘛。”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马书记说的是。发展要讲科学,要尊重规律。”
“对喽!”马胜武一拍大腿,“我就喜欢跟明白人打交道!省里下来的领导,水平就是高!”他话锋一转,开始如数家珍地介绍起县里的“稳定大局”和某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哪些乡镇的书记是“老黄牛”,哪些部门的头头“背后有人”,言语间充满了暗示。
我静静地听着,不时附和一两句,心里却像明镜一样。他这是在划圈子,也是在立规矩,告诉我哪些是“自己人”,哪些领域是“敏感地带”。
这时,服务生端上来一大盆汤。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常务副县长孙有福,拿起公勺,颇为自然地先给我盛了一碗,然后又给马胜武盛了一碗,动作流畅,不着痕迹。
“林县长,尝尝这个,我们本地的石斛炖老鸭,清热降火。”孙有福把汤碗放在我面前,低声说了一句。
我道了声谢。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我忽然想起下午看过的资料里,有一份是他牵头做的关于发展高山有机茶的调研报告,思路清晰,数据详实,与此刻桌上弥漫的浮夸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就在马胜武又开始新一轮“忆苦思甜”,讲述他如何在上任初期“摆平”某个老大难村子的“光辉事迹”时,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一个穿着朴素、甚至有些土气的中年男人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容。是县农业局的副局长,好像姓吴,下午见面时站在人群最后,我没太留意。
“马书记,林县长……”吴副局长搓着手,有些局促。
“老吴?你怎么来了?”马胜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换上热情的笑容,“进来进来,正好,给林县长敬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