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询会不欢而散。
林浩几乎是被他的副手半架着离开会议室的。
他那原本挺得笔直的腰杆,此刻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佝偻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王老那句“走入了一条科学上的死胡同”,像一句最终的判决,由一位他尊敬的、无法辩驳的权威亲口宣读,彻底击碎了他这一个多月来,用疲惫和偏执构筑起来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没有回办公室,也没有回家,而是固执地让人把他送回了“磐石计划”的专用实验室。
调查组的封条还贴在设备和资料柜上,交叉的白纸黑字,像一道道刺眼的伤疤,无声地宣告着这里的失败。
整个实验室空荡荡的,只有设备指示灯还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冰冷的、失败的味道。
林浩挣脱了副手的搀扶,独自一人,像个幽魂一样,在冰冷的机器之间缓缓踱步。
他伸出颤抖的手,抚过那台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主机,抚过那块巨大的、晶莹剔剔透的石英玻璃外罩。
一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意气风发地立下军令状,誓要在一个月内解决问题。
一个月后,他站在这里,得到的,却是一纸来自最高权威的、冰冷的“死刑判决”。
他错了吗?
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王老那锐利的话语,一遍遍地在他脑海中回响。
数据不会说谎……初始假设是错误的……
他不愿意承认,也不能承认。
承认王老的判断,就等于承认自己这一个多月的呕心沥血,自己带领整个团队不眠不休的奋战,都只是在一个错误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这不仅仅是对他个人专业能力的否定,更是对他作为一名科研带头人判断力的毁灭性打击。
更深层次的,是他无法面对的情感枷锁。
承认玻璃有问题,就等于承认石磊——那个年轻的、鲜活的生命,在香港冰冷的海水里用身体挡住子弹换回来的“希望”,从一开始就是一枚包裹着蜜糖的毒药,是一切灾难的根源。
这个念头,仅仅是在脑海中闪过一瞬,就让他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
这不仅是对英雄牺牲的亵渎,更是对他自己内心信念的彻底背叛。
而且,在他的经验里,这根本就不合逻辑。
自从14所和姜晨这个年轻人开始合作以来,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从最初的“前哨一号”反炮兵雷达项目开始,姜晨拿出的那套颠覆性的算法,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困扰他们多年的死锁。
原本庞大笨拙、需要先进计算机辅助才能勉强运行的系统,被奇迹般地优化,最终的成品不仅性能远超设计指标,可靠性更是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那一次的成功,让整个14所都为之振奋。
紧接着的“J7L”航空雷达项目,更是堪称奇迹。
在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在歼-7那狭小的机头里塞进一部高性能雷达时,姜晨拿出的全新架构方案,再一次刷新了所有人的认知。
他仿佛拥有一种上帝视角,总能精准地预见到每一个技术瓶颈,并提前给出匪夷所思却又无比高效的解决方案。
整个研发过程,几乎没有走过任何弯路,顺利得让所有参与其中的老专家都感到不真实。
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已经在林浩心中,乃至整个14所的科研人员心中,悄然建立起了一个近乎迷信的“路径依赖”——只要有姜晨的参与,只要是姜晨点头确认过的东西,那就绝对不会出错。
姜晨确认过这块玻璃的检测数据,他说过“理论上完美”。
这句话,就如同圣旨一般,成为了林浩后续所有技术路线选择的基石。
他甚至在潜意识里,已经放弃了对这个最基础前提的任何一丝怀疑。
他仿佛已经失去了那种作为顶尖科学家最宝贵的、敢于质疑一切的独立思考能力。
他的所有努力,都变成了如何去“证明”姜晨的判断是正确的。
现在,王老却要他亲手推翻这个“圣旨”,推翻这个由无数次成功经验累积而成的“信仰”。
这个念头,本身就是一种无法承受的背叛。
可那一百零八次失败的实验数据,又像一百零八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林所长,”副手在一旁低声劝道,声音里充满了担忧,“您……回去休息吧。您的脸色太难看了。”
林浩没有理会。
他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那里还堆放着他亲手绘制的、关于隔震系统的最后几张草图。
他拿起一张图纸,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和线条,眼神空洞。
这些曾经被他视为智慧结晶的东西,此刻看来,却像是一份写满了愚蠢的自白书。
巨大的精神压力和长期的睡眠不足,早已将他的身体掏空。
此刻,信念的崩塌,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林浩!”
在副手惊恐的呼喊声中,林浩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手中的图纸散落一地。
凤凰军工厂职工医院,特护病房。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
林浩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挂着点滴,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紧紧地锁着,仿佛在做一个挣扎不休的噩梦。
医生给出的诊断是:急性心肌缺血,伴有严重的神经衰弱,诱因是长期过度劳累和精神压力过大。
这个诊断结果,像一块巨石,砸在了每一个前来探望的项目组成员心上。
病房外,走廊里站满了人。
他们都是“磐石计划”的核心骨干,是14所的精英,此刻却像一群迷路的孩子,脸上写满了茫然、悲伤和不知所措。
林浩是他们的主心骨,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现在,支柱倒了。
“都怪我,我不该让他一个人待在实验室的……”林浩的副手,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蹲在墙角,用手使劲地搓着脸,声音哽咽。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另一个负责机械平台的工程师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揉得皱巴巴的香烟,想点上一根,又想起这里是病房,只能烦躁地把烟又塞了回去,“调查组的结论都下来了,说我们是重大决策失误。王老的话,钱主任也听进去了。林浩这一倒,恐怕……这个项目,真的要完了。”
“完了?那我们这一个多月,没日没夜地干,算什么?石磊的牺牲,又算什么?”有人激动地说道,眼眶通红。
“那能怎么办?王老是国内的权威,他的话,分量有多重,你不知道吗?现在林浩又倒了,谁还能顶得住?听说调查组已经开始起草初步报告了,估计就是建议项目暂停,人员分流。”
“人员分流?”
这个词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炸开。
“我听我一个在机关的同学说了,好像……好像是真的。让我们做好思想准备。”
悲观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唉声叹气。
甚至有两个人,已经悄悄地凑到一边,低声讨论着该如何写调离报告,该去哪个兄弟单位找找门路。
“我们14所那边不是还在搞相控阵雷达吗?我们搞精密机械的,过去应该有用武之地。”
“沪上造船厂那边‘龙腾’项目也缺人,要不……”
树倒猢狲散。
项目还没被正式宣判死亡,人心,已经散了。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姜晨正大步走来。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都杵在这里做什么?等着开追悼会吗?”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平静,没有丝毫的火气。
但这句简单的话,却瞬间让走廊里嘈杂的议论声和压抑的叹息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原本涣散的目光瞬间收敛,齐刷刷地望向声音的来源,随即又像触电一般,纷纷低下了头,不敢与那道平静的目光对视。
来人是姜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