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上的风,带着都市夜晚特有的、混杂着尾气与尘埃的凉意,吹得藤原敬二的西装外套猎猎作响。
他扶着冰冷的栏杆,俯瞰着下方那条由无数红色和白色车灯汇成的、永不停歇的钢铁河流。
每一盏灯,都代表着一个移动的个体,一个家庭,一个故事。
而他,藤原敬二,就在刚才,被从这条奔腾的河流中,无情地抛上了岸。
绝望,如同深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掏出口袋里那部小巧的记事本,上面还记录着他昨天晚上和未婚妻由美子一起商量的、关于新公寓的装修方案。
墙纸的颜色,沙发的款式,婴儿房的朝向……每一个字,都曾经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期许,而现在,却像一把把锋利的刀片,反复切割着他早已破碎的神经。
他不能回家。
他无法想象,当由美子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听到他被裁员的消息,以及他们用毕生积蓄换来的“家”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负债黑洞时,她脸上那充满爱与希望的笑容,会如何凝固、碎裂。
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先被这份绝望彻底淹没。
他离开了天桥,像个幽魂一样在新宿的街头游荡。
往日里灯红酒绿、喧嚣繁华的街道,此刻在他眼中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末日景象。
他看到,在那些曾经需要排队才能进入的证券公司门口,此刻却聚集着一群群面如死灰的人。
他们呆呆地望着电子屏幕上那条断崖式下跌的绿色曲线,那条曲线,正是吞噬了他们毕生财富的日经指数。
仅仅一个下午,指数就狂泻了近两千点,无数人的养老金、教育储蓄,都在这无声的数字瀑布中化为乌有。
街边的报亭,晚报的头版头条用触目惊心的黑色字体写着——《东京大暴落!一日蒸发三十兆!》旁边的副标题则是《终身雇佣制神话破灭?三菱、三井等巨头开启大规模裁员!》。
藤原敬二看到,几个和他一样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围在那里,反复地阅读着那篇报道,他们的脸上同样是绝望的神情。
他走过一个街角,看到一家小小的服装店正在清仓甩卖。
年轻的女店员,一边哭着,一边将那些曾经标价数万日元的时髦连衣裙,以近乎白送的价格塞给路人。
她的丈夫,一个看起来同样年轻的男人,则在一旁抽着烟,眼神空洞地望着天。
他们的梦想,连同这家小店,显然也在这场风暴中沉没了。
失业的潮流席卷了整个脚盆鸡。
藤原敬二在公司的茶水间,就曾听到过那些男性高管们毫无顾忌的议论:“经济不景气了,就应该让女人们都回家去,把工作岗位留给需要养家糊口的男人。”
平成年间才会到来的泡沫经济破灭,因为鹰酱那只巨手在太平洋彼岸轻轻一推,这只名为“收割”的蝴蝶,煽动了翅膀,让这场毁灭性的风暴,提前降临在了昭和末年的东京。
那些曾经被疯抢的楼盘,如今门可罗雀。
房屋中介公司的电话,从催促客户赶紧下单,变成了被愤怒的业主打爆,质问他们为什么自己的资产会一夜之间缩水三成、四成,甚至更多。
藤原敬二那套背负着三十年贷款的公寓,已经从一个温馨的家,变成了一个能将他活活拖死的、冰冷的债务牢笼。
整个东京,这座曾经被誉为“永不沉没的经济航母”的城市,此刻正发出痛苦的呻吟。
无数像藤原敬二一样的人,正在经历着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他们是这个国家经济奇迹的建设者,也是这场经济收割战中,最先被牺牲的代价。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在位于千代田区永田町的首相官邸里,一场决定着他们命运的、更加屈辱的对话,正在进行。
首相大平正芳的宅邸,是一座融合了日式庭院与西式建筑风格的庄严建筑。此刻,在铺着厚厚地毯、挂着名贵字画的会客厅里,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
大平正芳,这位在国会中叱咤风云、在民众面前不苟言笑的脚盆鸡最高领导人,此刻却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深深地弯着腰,几乎要将头埋进榻榻米里。
他的对面,安然地坐在沙发上的,是鹰酱驻脚盆鸡特命全权大使,亚瑟·唐纳森。
唐纳森大使翘着二郎腿,慢条斯理地用银质的小勺搅动着面前的红茶,甚至没有正眼看一看卑躬屈膝的大平正芳。
他那身剪裁合体的萨维尔街西装,与大平正芳身上那略显宽大的和服,形成了一种极具鲜明的对比。
“唐纳森阁下,”大平正芳用一种近乎祈求的语气说道,“我恳求您,恳求伟大的美利坚合众国,能够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脚盆鸡的经济,不能就这么垮掉。股市的暴跌,外资的撤离,已经让我们的国家陷入了巨大的混乱。请您向卡特总统转达我的请求,希望鹰酱能在经济上,一如既往地支持我们,帮助我们渡过这次难关。”
他的态度,是那么的卑躬屈膝,根本不像一个主权国家的一国首相,更像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唐纳森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他抬起眼皮,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瞥了一眼大平正芳。
那一刻,他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一种当年麦克阿瑟将军以“太上皇”的身份,俯视这片列岛时所拥有的、绝对的权力快感。
“大平首相,”唐纳森大使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的日语发音标准,但语调中却充满了傲慢,居高临下地看着大平正芳,“我们支持了你们三十多年。从战争的废墟,到如今的经济大国,你们所取得的一切成就,哪一样离得开我们美利坚合众国的慷慨援助?现在,我们支持了这么多年,也应当是你们脚盆鸡,回报我们的时候了。”